台灣科技業存在一個長期的矛盾:我們擁有世界第一的硬體供應鏈,但在全球軟體版圖上,卻彷彿「隱形」了將近三十年。當全球市值最高的巨頭幾乎全由軟體與AI領軍,台灣軟體業究竟卡在哪裡?是技術不如人?資金不夠?還是缺乏狼性?
數位發展部在今年2025 Meet Taipei創新創業嘉年華的展會上,策劃一場「AI × 軟體產業未來座談」上,由趨勢科技執行長陳怡樺、玩美移動創辦人暨執行長張華禎,以及訊連科技執行長黃肇雄,三位早從2000年前後就創業、至今仍站在國際浪頭上的軟體先鋒者,與數位發展部部長林宜敬進行了一場直球對決。他們點出了殘酷事實:台灣軟體業的困境,從來不在技術,而在思維;AI 時代的到來,確實給了台灣一個「重新轉骨」的機會,但前提是,我們得先承認:軟體比硬體難上十倍,而過去三十年,我們卻一直用做硬體的腦袋在做軟體。
困境與突圍:認清軟體比硬體難,打破「接案宿命」直攻全球
台灣軟體產業長期被一個誤解綁住:很多人以為「軟體比硬體容易」。事實恰好相反。黃肇雄指出台灣硬體多是 B2B 代工,只要按規格把東西做對就能生存;但軟體面對的是全球市場,需求變動快、競爭殘酷,一家新創可能一年內就要經歷等同硬體產業十年的變化。創業門檻看似低,但真正活下來的少之又少。
這樣的產業土壤,也讓台灣形成一種難以突破的慣性:接案導向(Project)。許多團隊習慣依照客戶需求客製化、按進度交付,看似能維持營運,卻難累積可複製、可規模化的產品。「短期能活,但長不大。」林宜敬直言。台灣早期曾出現過許多軟體新創,但大多因持續被客製化拖垮而逐漸淡出。
陳怡樺補充台灣並非特例,美國以外的國家做軟體普遍艱難。關鍵在於軟體越靠近使用者,越需要理解「人」;理解資料是亞洲強項,但理解資料背後的消費行為與使用情境,才是真正的軟實力。再加上台灣頂尖人才長年被半導體與硬體吸走,軟體自然在思維與人才上雙重弱勢。真正的破局方式,三位 CEO 給出的答案卻出奇一致:從第一天起就別把自己侷限在台灣市場。
「台灣市場太小,靠內需做不大。」張華禎直言。玩美從創立第一天就以全球為目標,如今台灣營收不到 5%。然而出海需要資源,偏偏台灣創投不愛投軟體,該怎麼辦?林宜敬與陳怡樺給出了相同的建議:不是抱怨環境,而是換打法。
林宜敬分享陳怡樺早年的故事:她當年用筆手繪介面飛往美國提案,客戶以為產品已經完備,現場就下單;回台後團隊才開始真正寫程式。這看似荒唐,卻是最純粹的「產品思維」:先驗證市場,再投入開發,而不是把產品做到完美才發現沒人要。趨勢科技成立第二年起便未曾虧損,靠產品營收壯大,沒有倚賴不斷燒錢。陳怡樺強調,台灣軟體不需要模仿矽谷,而是要找出能長久生存的利基,再逐步放大。因此台灣軟體的真正破局,不在等待環境成熟,而在於思維徹底轉向:不再只接案、不再閉門造車,而是把產品推向全球,用市場倒逼能力、以需求定義技術。
為何產品賣不掉?缺乏「定義戰場」的人才,與不懂「痛點」的行銷
談及人才,三位CEO眼中台灣軟體業缺的不是會寫 Code 的手,而是會思考的腦。
黃肇雄認為,這不是教育的問題,是產業結構使然。「台灣硬體代工產業太龐大,在那樣的環境裡,你不需要問問題,因為問題客戶都幫你定義好了。」他打趣道,「沒有將軍是軍校念出來的,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行銷、產品人才需要在戰場上磨練,偏偏台灣過去缺乏足夠大的軟體戰場。
陳怡樺則點出更本質的差異:「聰明人會回答問題,但真正不會被取代的,是懂得問出對的問題的人。」只會解題的人終將被 AI 取代,能問對問題、能挖出客戶真正痛點的人,才是台灣軟體產業最缺、也最難培養的能力。但她也看見台灣人的獨特優勢:「雞婆」。台灣人願意多走一步、多幫對方解決麻煩,這種高度同理心,在 AI 人機協作時代反而成為最佳競爭力。張華禎點頭補充說道,這正是玩美移動能在全球服務市場勝出的關鍵。
不過產品好,為什麼賣不出去?因為台灣團隊常犯一個錯:用中文都講不清楚產品價值,更別說用英文打動老外。陳怡樺點破:很多團隊連用中文都講不清楚價值,更別說用英文感動全球客戶。但問題不在語言,而是「根本沒搞懂客戶怕什麼」。
她舉例,趨勢科技早期推銷防毒軟體時,曾用「你的電腦會被拿去挖礦」來形容挖礦病毒的威脅,但客戶完全無感。直到後來才發現:客戶真正害怕的是「電腦當機、不能工作」。當行銷從「殺病毒」變成「保證不當機」,產品命運瞬間不同。這就是講「人話」的力量。
張華禎也說玩美移動能成功,是因為「我們是少數聽得懂美妝語言的科技公司」。理解使用者,而不是只炫技術,才是行銷的本質。AI時代更讓語言不再是阻礙,「我上一季法說會用了五國語言全靠 AI。」陳怡樺笑說。她更提到美國大數據公司 Palantir 的「前鋒部署工程師(FDE)」策略:讓最懂技術的工程師直接上前線面對客戶,現場解決問題,而不是讓客戶在業務和客服之間被踢皮球。這種「產品即行銷」的模式,正在顛覆傳統銷售流程。
用「AI 農耕隊」輸出信任,找回台灣軟體的國際話語權
如果說過去三十年,台灣軟體只能在全球市場後方苦追,那麼AI時代就是重新洗牌的時刻。陳怡樺指出,生成式AI最大的變革,是打破了軟體開發的「資料孤島」。過去做專案難以複製,客製化意味著高成本;但在大型語言模型(LLM)之後,同一個平台就能服務千萬個用戶,卻依然維持高度個人化。這種「客製化 × 規模化」的能力,正是台灣重新插旗國際的窗口。
三位CEO也各自證明了AI已不只是概念,而是實際競爭力。訊連與Intel合作把AI帶入AI PC與邊緣運算,發揮台灣硬體與軟體整合的天然優勢;玩美移動則在內部導入AI,自動化法務審約、程式撰寫等流程,一天便能省下10萬美元。陳怡樺更提出「AI 農耕隊」的概念,她說台灣過去靠農耕隊走向世界,如今一樣可以用相同的精神協助各國整建 AI 基礎建設,特別是那些既不願依賴美國,也不願仰賴中國的市場。
她提醒,未來十年真正的關鍵字,是「主權AI(Sovereign AI)」。各國組織與企業都不願意資料被看光,促使特定領域應用的「小型語言模型(SLM)」快速崛起。企業將需要在自己地盤、用自己的資料訓練專屬 AI,一套屬於自己的「家規 AI」。而台灣長年建立的信任度,加上軟硬體實力兼具,正是成為全球可信賴 AI 夥伴的最佳條件。
最終,這場對談給出的答案比商業策略更深刻:AI 不是威脅,而是台灣軟體翻身的世代機會。真正決定勝負的,不是程式碼的多寡,而是誰能定義問題、理解需求、看見人心。台灣不缺工程師,但極度欠缺能「定義戰場」的人。當軟體思維真正成為台灣的底層邏輯、當AI成為放大能力的槓桿,也許我們終於能跨過那道困住三十年的谷底,從接案走向產品,從代工邏輯走向全球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