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崇棠:
雖然我骨子裡還是偏向一名工程師,但是我全心全力地支持設計。華碩從過去創業以來,比較自豪的是技術力,過去我們用技術力來推動 品牌,從做主機板這種內在的產品,慢慢地接近消費者。時代在改變,講求成本、品質已經不夠了,現在談品牌,必須要展現設計力,展現更感性的一面,才能真正 變成世界級的品牌。
華碩參加很多國際大展,有一些不錯的小小成就,不過我們內部也還在檢討:「怎樣讓設計團隊用設計力,來帶動公司的技術力?」從Total Brand Management(全員品牌管理)的層次,希望能脫離過去大家只把工業設計當成造型、美工的概念。
最近大家都在談Design Thinking(設計思考),右腦在未來顯得更加重要。怎樣讓設計力變成公司的領頭羊?怎樣能更以使用者為導向?如何靠著五感、六感來思考?從過去屬於 技術的推式創新,怎樣走向拉式的創新?華碩希望能結合Total Brand Management,讓公司所有的環節都能以品牌、設計為導向。我們在內部推動華碩的四個DNA,特別談到「創新唯美」是很重要的DNA,希望我們的設 計團隊可以帶著全公司不同領域的同仁一起創新。
我想很多人看過賴聲川先生的《創意學》,他認為創作本身第一件事情是「創」,要創就得先找 到題目,大家從使用者的角度、五感、六感的角度、生活體驗的角度來尋找。我希望華碩的設計團隊,本身能進入Design Thinking,來推動整個公司一起「找題目」,再由技術力「解題目」。
有一些華碩的工程師跟我說:「那我們是不是變得不重要了?」我 跟他們說,你們還是很重要(笑),但是我們讓設計力來領導,技術力在解題目時,可以解得比別人更薄、更美、更方便,我想還是有許多技術力可以發展的地方。 我還常跟公司的同仁說:「希望我們有世界級的設計大師出來!」最近日本、韓國、泰國都出現一些世界級的設計師,我相信台灣絕對有機會。
詹偉雄:
主要想跟大家分享,我怎麼看台灣從純粹製造業的社會,變成現在講究創新的社會。這中間不是我們很自發性地覺得,自己人生該有一個轉折,所以就轉過去的,其實是受到很多客觀條件的限制和影響。
在 一九八○年代,台灣這個社會其實不支持工業設計,台灣經濟發展裡根本沒這個項目。當時台灣經濟主力發展模式是什麼?台灣經濟的成長被產業模式所支配,整個 社會包括我們的日常生活、精神思想都是,那個模式我現在概括定義為「OEM(Original Equipment Manufacturing)model」。
過去台灣發展出口替代,成為已開發國家民生必需品的生產地,台灣有一大群的中小企業家,提著 手提箱風塵僕僕奔波於世界各地的商展,他們把台灣工廠的生產品展現出來,讓世界各國的買家下單。這個模式我們統稱「OEM model」,也就是一個很勤奮的製造業創業家,再加上一個孜孜不倦地改善生產成本、效率、品質的工廠生產機制,它解除最基本的生存憂慮,讓台灣脫離貧困 的境界,但也結構了我們的苦境。
隨著東歐、中國加入世界市場,全球多了八千萬名的勞動力,台灣的工廠幾乎全部都轉移到中國,我們經過戲劇化的轉折,變成「ODM(Original Design Manufacturer)model」,我想施董事長也經歷過產業轉折的浪潮。
從 OEM變成ODM,其實台灣是百般的心不甘情不願,因為OEM模式是老闆把原廠的生產圖帶回來,我們在工廠把它變成高品質、高效率的產品,生產者連產品最 後怎麼被使用,可能都完全不曉得。一旦變成ODM模式,全公司都需要了解、體會消費者怎麼使用產品,這是一個很戲劇性的轉折。然後在過去五、六年間,許多 ODM公司覺得自己有能力,開始做OBM(Own Branding & Manufactu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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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崇棠:**
談到 品牌力的結合,我一直覺得跟設計、技術,甚至跟行銷、管理,最後可以結合在一起的,就是所謂Total Brand Management。談到品牌的觀念時,我其實很崇拜行銷大師菲利浦.科特勒(Philip Kotler),他認為公司品牌要展現出最驕傲的DNA,表現出「Who you are」,最後變成對客戶的一種價值承諾,這就是所謂的「品牌」。
我覺得品牌是一種「心對心」的活動。「Branding」在英文的意思,就是在小牛身上烙印,我認為品牌到最後,就是「心占率」的戰爭。怎樣把公司最驕傲的特質,變成對消費者的承諾、烙印在消費者的心中,這就是品牌本質的觀念。
科特勒就提出,大家應該花更多的時間和金錢,做出更好、更棒的設計,強化公司的品牌特質,而不要花太多錢在昂貴的廣告,操弄人們的心理。所以我們看得出來,品牌力、設計力、競爭力的觀念都展現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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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偉雄:**
從 OEM到ODM,甚至是到OBM這些歷史轉折,跟台灣在世界經濟體系中的角色息息相關。台灣社會對於人才的需求,也從製造業合群、紀律、自我反省、泯滅自 我的集體化工作者,到現在社會需要創造性解決方案、創造差異性的工作者。換句話說,台灣經濟結構的轉折,蘊含著社會對價值觀、世界觀的判斷,都從集體、泯 滅自我的年代,變成彰顯個體、自我創造的年代。
你可能會想像,設計師的黃金年代來了!可是別忘了,我們來自一個集體化的過去,我們成長在 OEM的世界觀裡,設計很多反應的是「揣摩別人要什麼」的設計。我們以為設計只要「創造不同」就好了,但我們忘了設計最後會被生產,被眾人所使用。 「Design not only difference, but Meaningful difference」,也就是說要創造出有「相對意義」的設計。對台灣的設計師而言,從小生活在集體社會,很難創造獨特的意義。
你可以 發現,台灣的設計師沒有經歷西方設計師那樣自我破壞、自我成長的過程。西方社會鼓勵、強制每一個人要和其他人不同,個體化是內在基因,但台灣是集體化的基 因,當我們面對個體化的工作時,就會經歷一個自我破壞、創造的過程,才能明白設計要怎樣創造Meaningful difference。
施崇棠:
我想補充一下,把問題歸於台灣產業從OEM過來,我覺得是八○%很合理的說明,但我沒有完全認同。過去台灣產業從OEM開始,這是歷史上的必然,要先從這裡讓經濟站起來。
我 覺得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過去教育不鼓勵獨立思考、創新,這對於技術力、設計力都有很大的影響。我記得丁肇中(編按:華裔物理學家,曾獲得一九七 六年諾貝爾物理學獎)有一次到台大物理系去,他說:「你們這裡面沒一個可以得諾貝爾獎,因為都太會考試。」我認為國外一流的技術大師,跟藝術、設計界鼓勵 獨立思考一樣,兩者都具備獨立的特質。
華碩去挑戰像是蘋果的設計團隊,也許在一開始必須要去揣摩高手的傑作,但從熟悉到破解,然後到贏, 我們必須展現自己台灣的特質。談到台灣的個性,這裡有兩個座標,一個是「個性」和「群性」,另一個是「彈性」跟「嚴謹」。台灣人比較有「個性」,同時也具 有「彈性」。我認為只要理解自己的特質,就很有可能成為設計界的大師。
詹偉雄:
針對董事長提到的個性,我再做一些補充說明,我指的是「個體性」(individuality)。人存在是不是依照自己的意志活著?你是否能明白社會加在你意志上那種形而上的意志?你如何從中逃脫或是反抗?我說的個體性是一種主體思維的力量。
舉 一個日本設計師深澤直人的故事。他回想起早期的設計生涯,覺得做每一件設計都很痛苦,要怎麼開始做設計呢?怎樣開始做跟別人不一樣的設計呢?但他被派去舊 金山的IDEO工作之後,開始明白:「別人要我來做設計,是因為我是日本人。」因此他在做設計時會思考,所謂的「日本性」到底是什麼?
於 是他回溯自己的生命史,想到過去和祖父顛沛流離的生活,發現到真正的日本性,就是簡單、簡約。對深澤直人而言,一個箱子可以裝進的生活器物,就是日本性。 他發現身為一個日本人,要回到意義的源頭去尋找。之前不能做好工業設計師,是因為生命沒有定錨,沒有辦法把自己做的事情,跟自我人生、自我敘事串成一套意 義的鎖鏈,因此設計變得如此困難。
我看到很多台灣的設計,是很多大師設計的影子,或是社會要你設計的刻板印象,設計和生命的發展是無關的。也就是說,你現在做這一件事,是來自生命的體驗,那種刻骨銘心、椎心瀝血,才會讓你產生出這樣的結果。
我覺得台灣欠缺的就是「個體性」,但我不覺得會永遠欠缺。因為變成個體化的社會,不只工業設計被要求,其實我們的生活都被各式各樣的壓力,指明你必須要展現個性。其實等到我們每一個人,開始變成生活的設計師,那就是我們的工業設計師在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