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與SSCI,似乎是不相干的兩件事。民粹,簡單的說,是以直接訴諸民意的方式,決定公共事務或其它價值;SSCI(Social Sciences Citation Index),則是有關社會科學的一個資料庫。這兩者除了都在台灣引起波折之外,彼此似乎不著邊際。不過,透過民粹的現象和SSCI引發的爭議,或許可以萃取出一些有意義的訊息……
**SSCI:有助學術資料索引
**SSCI,是美國湯姆森公司(Thomson ISI)自1958年起推出的資料庫,在世界各地以英文出版的社會科學刊物裡,篩選出其中1794種的期刊,然後收錄相關的索引資料。譬如1980年發表的某一篇論文,引用了哪些論文,可以查SSCI;這篇1980年的論文,在1990到2000年間又被哪些論文引用,也可以查SSCI。對於學術研究者而言,SSCI的索引資料很有幫助。
因為SSCI收錄的期刊經過篩選,所以SSCI的資料往往也成了學術評比的參考。譬如要比較台大、北大、港大、新加坡國立大學在人文及社會科學方面的狀況,除了師生人數、藏書冊數、經費多少等等之外,每年發表的SSCI論文數,確實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如果把層次提高,比較台灣、大陸、香港、新加坡每年發表的SSCI論文數,也「大致上」能了解這些地區在社會科學方面的生產力。
不過,一旦把層次降到個別學者,SSCI的意義就要大打折扣。因為凡是書籍和其他語文發表的論文,都不在SSCI收錄之列。更重要的是SSCI只是很粗糙的指標,即使都是屬於SSCI的兩份期刊,在分量和影響力上,往往有很大的歧異。在各個領域排名第一的期刊和排名第兩百的期刊,雖然都是SSCI,相去卻不可以道里計。因此對個別學者的評量,必須用更精緻的量尺。也就是由同領域裡的學者,針對研究成果內容作專業判斷。事實上,在學術重鎮的學府裡,因為有充分自信,所以關於學術表現良窳的評比,幾乎完全不依賴SSCI。譬如在某一個頂尖學府裡,資深學者對一位年輕學者的評語是:「他發表的論文太多」。言下之意,非常清楚。
民粹:率性民意影響公共政策
還有,SSCI收錄期刊時有很多條件。其中之一是期刊通常已連續出版五年。可是在很多專業領域裡,新的期刊往往有品質很好的論文;而新的期刊卻不一定會被收錄在SSCI裡。一個小史實,可以反映其中的曲折。眾所週知,諾貝爾獎得主寇斯(Ronald Coase)是因為發表了兩篇重要的論文而獲獎。第一篇論文發表在1937年,刊載在英國《經濟論叢》(Economica)的第4卷,是《論叢》編目發行的第四年;第二篇論文發表在1960年,登在美國《法律經濟學學報》(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的第2卷;《學報》在1959年才出版了第1卷。
因此,如果當時有SSCI,寇斯的兩篇論文都不會入榜。在台灣, 往往要有SSCI的論文才能升等,所以,如果寇斯是在台灣,可能要當很久的助理教授。
民粹,是台灣近年來興起而瀰漫的一種風氣,對公共政策有明顯的影響。譬如 外資的設廠計劃,已經完成環境影響評估而得到許可;但民眾公投之後,竟然否決原議。還有,已經完成法定程序而開工的核能廠,因為民眾的反對而橫生枝節、反覆再三。率性、直接的民意,成了影響公共政策的主導力量。當然,在某種意義上由民眾直接表達意見而影響決策,理直氣壯並且符合民主的精神。不過,直接民意的好壞,顯然要從較廣泛的角度來評估:台灣十餘年來的「校園民主」運動,可以說是表現民粹的具體事例。
大學的重要功能之一,是知識的創造和累積;校園裡智識性的活動,已經不再是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評估高下的尺度,是依賴各個專業領域所累積出的價值體系,這種尺度和流行音樂或暢銷書的排行榜有相通之處,但是兩者之間的歧異更大。暢銷書和流行音樂主要是以「數量」定出高下,一人一票, 票票等值;相反的智識的篩選和累積,主要是以「質量」分出良窳,票票不等值。
過程:兩者類似「創造性毀滅」
這種對比,反映出智識活動的特質。在專業領域裡,一個剛拿到博士學位的助理教授、和一位著作等身的資深教授,在討論和學術有關的議題時,講話的分量「應該」不一樣。在大學校園裡,「專業」和「民主」是兩個彼此衝突的概念,而且專業必須超越民主。寇斯的兩篇論文得到諾貝爾獎,不是經過世界各地的經濟學者投票產生,而是得到經濟學界頂尖菁英的認可和推崇。因此在大學校園裡,以投票方式選出各級學術主管,也許符合民主的精神,但卻明顯的斲傷了智識活動的專業價值。在世界各國裡,似乎只有南韓和台灣,是以(直接)民主的方式,選出大學裡的學術主管。南韓和台灣,剛好有共同的特點:一方面在經濟上是新興勢力,另一方面在民主上也正處於萌芽起步的階段。
在這兩個社會裡,一旦從長期的威權體制解放出來,民眾渴望當家作主。因為對現有體制懷疑和排斥,自然希望能揚棄所有的束縛、跨越一切的體制;再加上沒有其他體制可依恃,只好訴諸民意,由民意自己來直接論斷公共事務。因此,民粹的現象,其實反映了社會大眾心理上壓抑和蓄積已久的情懷。而校園民主,不過是這種情緒的具體表徵而已。
抽象來看,以SSCI作為學術指標,在性質上也很類似。就是因為過去沒有累積出足夠的學術人口、以及對應的專業價值體系,所以只好訴諸於一套簡單、明確、有某種客觀性的指標。
在SSCI收錄的期刊裡沒有高下之分,票票等值;這和校園民主以及直接民主,可說是異曲而同工。因此,在某種意義上, 校園民主和對SSCI的重視、同時在台灣出現,並不令人意外。
當然,比較深刻的問題是SSCI和民粹都只是階段性的特殊現象。在一個成熟的學術環境裡,SSCI的運用空間有其限度,因為在成熟的學術環境裡,有其他更精緻的價值體系可以依恃。
在一個成熟的民主社會裡,民粹的現象也只是鳳毛麟角,因為在成熟的民主社會裡,有穩定健全、民眾信賴的典章制度正常運作。那麼,在過渡階段裡,如何培養精緻的價值,先和目前比較粗糙率直的價值競爭,而後各擅勝場乃至於取而代之?還有,在這個發展的軌跡裡,如何加速蛻變的過程呢?這些問題或許才是真正引人深思的關鍵所在。如果只停留目前的批評和指責裡,除了宣洩不滿的情緒之外,等於是原地踏步,並沒有往上提昇、往前進展。
長遠來看,民粹和SSCI有點類似「創造性毀滅」(creative destruction)。和過去相比,它們代表一種新的作法、新的理念;但是和未來相比,它們倒有點像是生產前的陣痛──經歷了這個苦楚的過程,才可以邁向更充實美好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