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海營收要破兆,最大的挑戰可能不是來自其他電子代工同行,或者割喉見血的產業環境,而是來自它與媒體的關係,特別是中國媒體。
上個月二十八日一大早,當新浪網把鴻海旗下富士康控告上海《第一財經》日報兩名記者、求償三千萬人民幣(約一億兩千萬元台幣),並凍結他們名下財產的消息,放到首頁重點新聞位置時,一個捲動中國媒體集體情緒的事件迅速展開。包含《中國企業家》、《財經》、《經濟觀察報》和《二十一世紀經濟報導》等中國主流財經雜誌和報紙,都在當天於新浪網上發表聲明,一面倒地批評富士康作法,並聲援兩位同行。隨後跟進發表意見的媒體和讀者,如野火燎原,充斥各種情緒。
中國媒體一面倒痛批富士康
「台商根本不把大陸人當人」、「滾回台灣去,這裡不歡迎你」、「打倒台灣人」、「政府在做什麼,為什麼縱容這種企業欺負自己同胞?」、「我們到底要給台灣人超國民待遇到什麼時候?」類似的發言,在網頁留言上處處可見。當天更把這個事件送上晚間新聞播報台,成為全國皆知的消息。
輿論都在等富士康出面回應,但什麼都沒等到,反而是兩名被告的記者在新浪剛開的部落格,點擊次數一下子突破百萬,還在快速上升。其中一名在部落格中寫到自己對新聞業懷有理想,所以長期投身其中,如今被告並求償天價的消息,還不敢向父母說,面對房子、車子和存款被凍結以及訴訟,會挺身對抗到底,即便他得工作一百年不吃、不喝才能湊足錢。在文章後回應的讀者,都鼓勵他堅持到底,甚至有人號召發起全民捐款,並主動表示願意出錢,分擔一旦敗訴所面臨的巨額求償。
被指「血汗工廠」提告求償
這件事讓中國媒體業出現少見的大團結。一時之間,整件事變成大企業以猙獰可憎的手段,欺凌手無寸鐵的記者。至少從公眾情緒來解讀是如此。也因此,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沒有太多人知道。
鴻海在中國,一如它在世界各地一般低調。儘管它於一九八八年就到深圳投資,目前光是在深圳龍華廠就雇用二十萬人,還沒算入它在昆山、北京和山西省多處的工廠。鴻海旗下的鴻富錦,已連續四年蟬聯中國出口百強第一名。可是民眾根本不清楚富士康做什麼,甚至有人誤認這是日本富士通的子公司。
低調,讓富士康在過去十八年安靜長大,但當它達到世界級規模時,再也無法按奈媒體獵奇的慾望。
事情是這樣開始。六月十二日,英國《週日郵報》上刊登一篇〈iPod之城〉報導,揭開序幕。文章中提到,精巧而售價不菲的iPod,是由富士康深圳廠代工,但這裡的生產線和住宿條件不佳,照明和空間不夠,工人經常加班,並被強迫勞動,但每月工資不到四百元人民幣,未達深圳市規定的最低標準。這篇報導很快引起國際關注,對蘋果形成道德壓力,迫使其組織調查團到富士康工廠內部了解事實。
六月十五日,上海《第一財經》日報跟進發表一篇記者王佑撰寫的〈機器罰你站十二小時〉報導,文章提到富士康的員工有連續站十二小時工作的情況,以及富士康的員工健康不佳,「招進一千位,本來五百位就有病」,還有「幹得比驢累,吃得比豬差」等說法出現其中。通篇文章裡沒有具名受訪者,在諸多方面做了較為主觀的陳述,卻鮮少提供證據和出處,記者本人也並未到深圳龍華採訪。
差不多時間,廣州《二十一世紀經濟報導》也有一篇關於富士康「血汗工廠」(編按:工作場所給予勞工的薪資不足,並要求超長的工時、惡劣的工作環境危及勞工安全或健康。)的報導,由記者到深圳龍華採訪,在措詞和引用受訪者說法上較為中立。
根據《第一財經》執筆記者王佑在自己的部落格上指出,文章見報後幾天,就有富士康關係企業賽博數碼的人出面找他們談,但沒有結果。再來就是七月十六日富士康在深圳中級法院提出告訴,將這名記者和她的編輯列為被告,共求償三千萬元人民幣,並凍結他們名下財產。
一場雙方都輸不得的訴訟
到此為止,並沒有太多人知道這件事,或在意這件事,主要只有《第一財經》持續緊追富士康血汗工廠的新聞,其他媒體多未報導這兩名媒體人被告的事,一直等到上個月二十八日在新浪網曝光。連續三天,從周一到周三,各種撻伐富士康的言論在網路上爆炸開來。那幾天我遇到幾位上海的媒體同業,每個人都熱烈討論這件事,鬥志昂揚,長期被堵塞的言論空間一下子找到宣洩口。
我逐一問過這些朋友,他們是否看過引發訴訟的《第一財經》那篇報導。令人驚訝的是,沒有一個人看過,他們對這件事的興趣,都是從新浪揭露之後開始。至於他們聲援兩位同行的原因,主要是求償金額太過匪夷所思,而且沒有把報社列為被告,卻把工作者列為被告,與法規不合;再來則是深圳中級法院在訴訟結果未定之前,就採納富士康意見逕行凍結被告財產,太過偏袒企業。
事情發展至此,焦點已經轉移,沒有人再對富士康究竟是不是血汗工廠、或裡頭的員工是否受到違規待遇有興趣,所有重心都圍繞在三千萬元人民幣的求償金額上。不管富士康的索賠金額是如何定出,但顯然沒有預見這個數字最後是讓這件事從沒沒無聞,變成家喻戶曉的關鍵,對公司的形象破壞極大。
原告和被告雙方都輸不得。如果富士康敗訴,今後類似報導將層出不窮,特別是國外媒體早已虎視眈眈,想藉人權問題好好報導中國的缺失。原先下單給富士康的客戶,從微軟(Microsoft)、英特爾(Intel)、戴爾(Dell)、惠普(HP)、新力(Sony)、諾基亞(Nokia)到蘋果(Apple),也將在道德壓力下抽單或減單,或要求富士康限期改善工作條件。
如果媒體敗訴,許多過去被媒體修理或批評的企業,勢必大舉興訟,控告媒體的案件將應接不暇。中國媒體業的素質差距極大,有不少媒體常假借報導之名,向企業行敲詐之實,企業要上某些報導得付費,或者為了撤銷負面報導也得付費。在知名電視台的知名節目上,都一定註明「本欄目不收費」,以杜絕不肖之徒假電台之名招搖撞騙,其他媒體也有類似作法。另一方面,中國企業有不法行為的比例也不低,而媒體是少數能有效監督的社會公器,一旦媒體敗訴,以後再無監督企業的正當性,我所認識的上海媒體朋友們都持這個意見。
這件官司牽涉捍衛中國媒體的言論自由,以及企業捍衛自己的名譽,不管結果如何,都極可能立下標竿。但沒想到情勢後來急轉直下,成為一幕比《全民大悶鍋》更無厘頭的鬧劇。
六十三小時內態度大轉變
上月三十日上午十點,富士康打破沉默,主動聯絡新浪,並發表聲明,解釋巨額求償的目的不在於要錢,而是捍衛名譽,如果勝訴,不管判賠金額多少,都將捐出做為慈善用途。這多少緩和了先前眾多媒體圍剿的聲音,但更驚人的還在後頭。當晚十點,富士康再次發表聲明,將求償金額降為一元,並增列《第一財經》報社為被告。
對中國社會敏感的人不免猜測,應該是政府出面介入,才會在十二小時內發表兩次聲明。三天後,富士康更和《第一財經》發表共同聲明,「為構建和諧社會」,決定撤銷告訴,富士康尊重媒體的報導權,《第一財經》尊重企業維護名譽的努力,互給對方台階下。
「構建和諧社會」是中國政府目前的基調,重點是消弭貧富和城鄉差距過大造成的社會對立,這和告訴雙方關係不大,明眼人都看出政府運作的痕跡。
至此,延續一周的鬧劇結束,新浪賺了眼球,《第一財經》免了官司,富士康讓血汗工廠報導消音,都是贏家,那些積極奔走串連的媒體同行和網友,則有虛擲熱情之嘆。
以代工邏輯應付媒體失策
鴻海向來以治軍嚴明、當機立斷聞名,為何此次讓星星之火蔓延成燎原大火?這可能來自它的代工邏輯。二○○三年SARS在廣東流行時,富士康廠區沒有傳出任何感染案例。廠區內幫不同客戶代工的生產線工人,進出路線原本就分開,也互不往來,甚至不准交談,這是為了讓客戶放心,交給富士康代工的產品,商業機密不會流出去。也因為分隔清楚,一旦出問題,很快就能定義問題範圍,並將之隔離,然後定向處理,不讓問題有擴大的可能。但這種方法面對媒體完全無效,特別是網路媒體。
富士康一開始就鎖定打擊面,直接控告兩名記者,而不告他們的報社、發行人和總編輯,與常例不符。但與四年前在台灣控告《工商時報》記者的方法相同,就是先界定問題範圍,再將之切割隔離出來,單獨對付,但顯然忽略國情差異。
鴻海與媒體關係仍待加強
中國的媒體都是官方背景,挑戰媒體等於挑戰政府,最終形成地方政治勢力的博奕,而不是對錯的追究。此次事件,深圳市政府明顯站在富士康這一邊,不管是出於在當地的雇用人口和交稅金額,但上海市政府顯然沒有這個顧慮。在富士康撤訴前,《第一財經》已提出反訴,目的是把這件案子的管轄權,從深圳移到上海。與其說富士康主動提出告訴是挑動兩地政府對決,不如說它最後的撤訴更像地方政府角力下的祭品。
其次,在重視關係的中國社會,媒體工作者對同學、同校和同行的認同,遠高於對所屬媒體的認同,使得他們容易被動員串連,透過網路更加速這件事。這造成問題範圍很難被定義,自然無法切割隔離,讓問題遲遲無解而滾大。記者開的部落格,以及在某個網站形成的討論區,很容易就被搬到另一個網站上。
鴻海去年以二百八十三億美元營收,排名《財星》雜誌「全球五百大」榜單第二百○六名,是全球第一大電子代工業者,營收破兆指日可待。媒體關係和資訊透明度,是它較為外界詬病之處,最終則被中國媒體聯手上了一課。要成為世界第一,除了產能、管理和專利,鴻海還有許多課要補,這應是這堂課帶來的最大啟示。
*富士康控告媒體大事記
06/12 英國《週日郵報》刊登〈iPod之城〉報導,指富士康深圳龍華廠的工作、待遇和住宿條件不佳。
06/15 上海《第一財經》刊登〈機器罰你站12小時〉報導,對富士康工廠環境多有負面陳述。
07/16 富士康於深圳中級法院控告《第一財經》記者和編輯,求償3千萬元人民幣,並凍結財產。
08/17 蘋果電腦調查小組發表結論,富士康工廠確有頻繁加班,但無強制勞動,工作環境亦符合要求。
08/28 新浪網首頁刊登富士康告記者並巨額索賠之事,消息迅速傳開,引起媒體高度重視。
08/30 富士康上午於新浪發表聲明,強調會告到底,但到了晚上再發表聲明,將求償金額降為1元。
09/03 富士康和《第一財經》發表共同聲明,強調為構建和諧社會,撤銷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