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中國工信部印發《網路應用適老化及無障礙改造專項行動方案》,方案稱,將從2021年1月起,在中國展開為期一年的「改造專案行動」。這項行動直接點名了百度、今日頭條、微信等各類常用公共服務類網站app。
這在無障礙設計師夏冰瑩看來,並不全是值得欣喜的消息。文件裡有這樣一句話:「網路上的網站和手機app完成改造後的適老版、關懷版、無障礙版本,將不再設有廣告。」
這讓她幾乎「想掀桌」。
杜絕廣告化意味著全無商業化的可能,此次改造的最終產出很可能是「獨立於標準版app之外的特殊版」。
首先,單獨的版本很難被目標人群發現;第二,獨立版本維護成本很高,一旦和公司利益相悖,就不能保證更新速度;第三,無障礙的方向應當是融合,而不是進一步的隔絕。
作為Google安卓第一位無障礙設計師,夏冰瑩多年來一直致力於在中文世界裡普及「訊息無障礙」和「科技平權」。知乎、微信等平台都有她的分享。極客公園找到了她,和她聊了聊「中國無障礙的現狀與未來」。
以下是夏冰瑩的自述。
「我懷有擔憂。」
坦白說,美國科技大公司近些年的無障礙進程,離不開當地完善的法律助推。根據當地無障礙法律,如果企業上架的產品不符合無障礙的法規,隨時會被一般用戶告得血本無歸。
去年年底,中國工信部印發的《網路應用適老化及無障礙改造專項行動方案》,對於那四十個常用app(微信、淘寶、滴滴等)來說是強制性的。
出發點無疑很好,但我很擔心,這種呼籲和強制的方式,很可能無法帶來實質性的改善。
很多公司因此安排了專人負責無障礙。中國工信部給出了一些合理的指導意見,比如大字體、高對比度文字、螢幕閱讀器兼容等,但規範過於籠統——對比度具體怎麼算、多高算高?如果不給出明確、具體、可執行度高的規範,比如像《WCAG網路內容無障礙指南》這個級別的詳細度,那我很難相信,當今996橫行、KPI至上的網路公司會自發地投入大量資源,去了解邊緣用戶群體的痛點,做出最優的設計。
中國國內的改造運動開始後,市面上有了百度大字版、滴滴老年版、支付寶老年版等等。從設計師的角度看,除了百度大字版考慮到了老年人的需求,別的應用改造都不算合格,更談不上優秀。
首先,我並沒發現無障礙改造這塊有什麼動靜,大家的關注點主要在適老化改造——採取的方式都是推出一個單獨的老年版app,將字體設得很大,功能簡單化。而這些應用的目標用戶——老年人,可能完全不知道老年版應用的存在。
我提出一個擔憂:在當下的政策引導下,企業單獨推出老年版的方式在短期來講,成本是最低的。只要將版本做出來,達到指標,且不會影響到標準版的使用。但從長期來講,同時維護兩套應用的成本是非常高的, 那麼在風頭過去的未來,非標準版還會存在嗎?會不會只是為了應付考核?或者,當標準版新增功能或者改版,老年版是否會年久失修?
沒有「前人的路」
2018年10月,我加入Google安卓團隊,成為公司的第一位無障礙設計主管。現在那裡依然只有我一名設計師。
你可能會以為,當時的我一定有過人的資質和經驗,才能在Google被委以重任,負責為全球近30億台安卓設備優化體驗。實際上,我當時對無障礙設計的理解,除了最基本的色彩對比度和按鈕尺寸要求之外,幾乎為零。唯一的資質恐怕只有對社會公益和弱勢用戶群體的熱忱。不幸的是,當時安卓團隊已經找不到比我這個只有雞血沒有實力的「菜鳥」更有資格的人了。
即便是在Google,無障礙的資源也是極度匱乏的。
比如Google隨選朗讀功能已經有十幾年的歷史,負責的產品經理是一位視障人士,他自己有什麼樣的需求,就做什麼功能。幾十年來,他一直在沉浸在科技輔助產品的領域,同時也做開發,但他並不是這款產品的「典型用戶」。這款應用很難上手。
打個比方,現在很多設計師和年輕用戶,看到一個「三條槓」的標識,都知道那是「菜單」的意思,但如果是給一個從沒有用過科技產品的老年人,他很可能get不到。Google螢幕閱讀器的「高門檻」就在於,你得是一個用過很多年螢幕閱讀器的視障人士,甚至還是一個開發者,才會掌握和理解應用裡的功能。
起初,我很難說服那位視障人士PM,畢竟我一個明眼人並不能代表所有的視障人士。很長一段時間我被這身份的尷尬所困擾——怕被健全的人說「你又不是身障人士,你懂什麼?」也怕被身障人士說「你不是我們,憑什麼代言我們?」
剛進部門時,我幾乎什麼都不懂,非常依賴產品經理,讀了大量往年調查及研究的結果、網上資料,找了很多同事聊,包括去YouTube上搜一些「很蠢的問題」,比如視障人士怎麼用手機,怎麼走路,怎麼上網,怎麼拍照,慢慢地有了一些概念。今天,在中國國內,可以說我也可以當一當專家了(笑),因為這個領域裡專家太少了。
之前做to B和to C輪替設計的時候,我已經總結出了一些非常熟練的「套路」,但當進入無障礙設計領域,卻發現那些都不再適用。
要做一to C的科技產品,你首先會打開淘寶、京東、拼多多這些競品,參考已有的設計模式,再加上一些經驗,很快就能做出一個看上去滿像樣的設計,哪怕你沒有深入的了解用戶。它甚至可能還滿好用的。
但無障礙產品沒有競品,設計師需要追根究底地探尋用戶的需求和痛點。因為在你面前並沒有所謂的前人的路。一切都要從零開始,很困難,但也很有趣。
在收集身障用戶反饋時,我發現有低視力用戶經常需要打開「色彩反轉」、「高對比度」等設定,按照最初設計,用戶長按音量鍵或者同時按三秒加減音量鍵則可以喚出這些快捷方式。我當時覺得,這種二選一的喚出方式太不簡潔了——以主流產品設計的角度來看, 選項太多,用戶反而會很糾結 ——於是我對此做了更動。
但放出測試版後,一些身障用戶抱怨,由於手抖,他們經常誤觸。我才反應過來,之前的設計可能是由於身障人士的需求多樣化(比如肢體有殘缺、手抖等需求截然不同),他們對產品自定義選項的需求,是遠遠高於常人的。從這個層面上出發, 他們不追求「極簡」,我們做設計時反而需要「極繁」的思維。
從「需要治療的疾病」到「需要改進的社會」
任職一年多後,我把在職期間學到的5件事寫成了一篇文章,英文版發在了 Medium,中文版發到了知乎和微信上,沒想到反應很好。中國國內的討論在此之前比較稀少,原本只打算寫一篇稿子的我,又寫了好幾篇。
也因此結識到了很多中國國內的同行,比如小米無障礙設計團隊,來自 OPPO、嗶哩嗶哩的朋友。也有一些視障人士、聾人朋友覺得感動,和我說「終於有人在倡導這些了」。中國國內有很多像「金盲杖」一類的無障礙社群,他們更多以內部互助的形式,沒有太多對外的倡導,可能因為他們沒有聲量。我作為網路業界的人士,能藉Google的名氣發出一些聲音。
無障礙設計圈最出名的案例之一,就是來自微軟的Xbox Adaptive Controller(適應式手柄)。這是一套拓展性很強的控制系統,讓各種肢體障礙的人都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遊戲操作方式
有一個選題至今沒做完,但印象深刻,「視障人士如何打遊戲」。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視障人士做採訪,想讓他幫我在朋友圈裡繼續打聽,結果收到的回覆是:「很多人認為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什麼效果的,還是算了。說了廠商也不一定會聽。」我聽到後,又生氣又傷心。
這種消極的態度其實也能理解。我們去做採訪時,很多公益組織說過,「你們要不是Google的話,我們都不會答應你們的採訪。」原因是過往有很多次,一些學校、公司來做問卷調查,他們花了很多時間填寫問卷,最後都不了了之。
我磨破了嘴皮子,才換來很多人對無障礙設計的關注。但光呼籲不夠,我做了一套可以參考的流程和工具,在公司內部推行了一份「包容性設計流程」,讓設計師們一目了然。以往,企業總是會等開發完畢才去做無障礙測試,發現問題再去修改,這很浪費時間。我希望設計師們可以在更早的階段融入對無障礙的考量。
另一方面,無障礙跟所有人都有關係,你對身障用戶做出的改善,最終也能夠惠及所有用戶。
在做了幾年無障礙設計工作後,我發現我們此前對身障人士的假設有八成都是錯的。其實健全者和身障者人的區別,僅僅在於我們感知、接觸世界的方式不一樣而已。這是我從調查研究中學到的事實:視障人士也和明眼人一樣喜歡用相機記錄和分享生活中的點滴,聾人也和聽人一樣喜歡用身體感受音樂帶來的節奏感和韻律感。
沒什麼不同。
媒體報導中,身障人士似乎總是以「突破不可能的挑戰者」或「命運悲慘的可憐人」的形像出現,但無論健全人還是身障人,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還是正常過日子的普通人。這些或光輝勵志或悲嘆唏噓的刻畫,容易讓社會對身障群體產生誤解, 使我們之間的距離變得遙遠又陌生。
我們每個人都有身障時刻,每個人也都會變老。有一陣子我一直加班,某天早上起床之後眼睛非常痛,那天我都在用螢幕閱讀器操作手機。我的一位朋友因為脊椎神經性壓迫做了手術,長達半年時間他看東西有重影,我就會建議他,在手機上打開一些設定,能夠減輕對眼睛的壓力。
簡訊最早是為了聾人設計的,讓他們不用打電話。現在,2021年,我們大部分人發簡訊都比打電話要頻繁。這些原本為了身障人士做出的「無障礙設計」,都成為了大家日常使用的產品。如果全世界都把看待身障的態度從「需要治療的疾病」轉變成「需要改進的社會」,去討論如何讓身邊的環境更加無障礙、對所有人更友善,這才是最有價值的事情。
更好的設計師,更好的社會
如果要最大化我的設計影響力,我可以選擇「幫助最多的人」、或者「給需要的人提供最大程度的幫助」這兩種優化方式。現在我在做的工作是後者。
坐在我隔壁的同事負責為30億安卓用戶優化通知系統的設計,而我負責為其中15%的身障用戶優化無障礙產品的設計。
對我來說,比起讓30億人每次處理通知都能快1秒鐘,我更願意讓相對少數的身障用戶感受到顛覆性改善。
我在一本書上讀到: 「造成殘疾最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社會。」 社會限定了身障者的場景。我很贊同這個觀點。當我們的產品不能被身障者人使用,是因為設計產品的人沒有考慮到其他用戶,這不是身障者的錯。
中國的公司對無障礙恐怕都是有些害怕的,因為相關投入很大。但是如果從最初就在開發流程中做好無障礙的把關,收益是比成本要大的。
台北的啟明學校是一所特教學校。在那的拜訪很讓我感動。這所學校在技術上很傳統,器材甚至有些落後。比如超大型的放大鏡,厚得像啤酒瓶底那樣的眼鏡,有凸起字母和數字的地圖等。但他們的盲文圖書館裡,好多的盲文書都是老師手打出來的,圖書館裡還放著有聲書,都是志願者人工錄的。
你看,同理心和責任感是先於技術投入的。
Web內容無障礙指南(WCAG)2.1涵蓋了能使Web內容更易於訪問的各種建議。遵循這些準則能使更多身障者更易於獲取網站內容,其中包括失明和弱視、耳聾和聽力喪失、運動受限、言語障礙、光敏性和多種身障者組合的身障者人,以及有學習障礙和認知局限的身障人士。
今天,歐美大公司的產品開發起碼都能做到無障礙測試,上架前對照一遍 WCAG標準。比如讀書軟體,開發者要保證所有按鈕都有無障礙標籤,是閱讀友善的。再去遵循一些標準和規範,比如最小的安全尺寸、最低色彩對比度這些,中國絕大多數都還沒做到。
你可能會問,「你既不推薦單獨做老年版、又不推薦把這些放進額外的設定裡,可是,當主流用戶和老年/身障用戶的需求產生衝突的時候,我們不得優先考慮主流用戶的需求嗎?」
很多針對老年/身障用戶的改動對所有人都是更友善的,比如高對比度、更大的按鈕、字幕等;很多無障礙優化是不會影響主流用戶的體驗的,比如支援視障用戶用的螢幕閱讀器、支持操作系統提供的無障礙API等。企業可能需要反思一下,衝突的到底是用戶需求,還是KPI?
當然,我覺得中國的環境也在慢慢變好,尤其是我做倡導的這一年多來。
很多公司找到我交流。中國民間也開始有非專業人士自發宣傳,比如一個叫六分超超的UP主,做了一期《這才是iPhone的最強功能,不接受反駁——視覺無障礙功能體驗》,有了近500萬的播放量。
在做無障礙設計工作的過程,也是我培養同理心的過程。現在的我不會再做很多想當然爾的設計。我的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鼓勵別的設計師和科技從業者去重視無障礙,我經常發現自己處於一個動員者以及科技evangelist的身份。這個身份也催促我進化,變成一個更好的溝通者。
參考資料:《從無障礙設計中學習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設計師》
本文授權轉載自:極客公園
責任編輯:傅珮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