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高所得民主國家存在市場經濟,而市場經濟引領普選制民主,一切並非偶然。不過,二者互補的對立面――競爭市場的圖謀私利,民主制度的集體決策――總是非常脆弱。畢竟,自由民主制度的生存,仰賴於把經濟資源的掌控和政治權力區分開來,不能讓財富成為握有政治權力的必要或充分條件;同理,在競爭的市場經濟中,不能讓握有實權成為取得財富的必要或充分條件。光是如此解釋,就能看出這段婚姻關係有多麼脆弱了。不過我們也可以從中看出,這段關係與舊階級制度有多麼不同,在舊社會裡,財富與實權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
藉由反向思考,能夠輕易地看出權力和財富為何必須區分開。若財富直接來自掌政者或是偏心掌政者,市場經濟的財富將不再具有成功地吸引和服務顧客的競爭性,相反地,財富將來自掌政者或是服務掌政者。此舉將產生「裙帶資本主義」(crony capitalism/connections capitalism):利用政治制度來圖利於掌政者及其親屬、偏愛及支持者。現在,反過來思考,若有錢人買到政治權力,或是支持當權者,政治制度將轉向金權政治而非民主制度。這些財閥必將摧毀競爭的市場經濟:他們無法容忍新崛起的競爭者。因此, 民主資本主義需要把權力與財富區分開來,把政治和經濟區分開來,反之亦然 。未能以此做出區分的國家,例如:許多新興及開發中國家,不論民主政治或市場經濟往往無法昌盛:政治和經濟制度緊密糾纏,以至於勒死彼此。
有兩種主要途徑可能摧毀政治與市場之間的微妙平衡: 其一,國家控制經濟;其二,資本家控制國家。
國家控制經濟的極端形式是社會主義,這裡社會主義的定義是:由國家擁有和政府控制主要生產方法與工具的一種制度。控制政府的人也將控制所有具有經濟價值的資源。在社會主義裡,不可能有競爭的政治。若人們要採取政治行動,需要有自己的資源(個人或集體地),並且有能力影響和通告公眾的意見,為此需要有獨立的媒體組織。競爭民主制度的這些先決條件,隱含了獨立於政府控制之外,需要一個多元的、合法保護私人財產的市場經濟。
社會主義不可能做到。控制國家的人將控制經濟,由於控制了經濟與政府,等於也控制政治,如此一來就不可能在政治權力和經濟活動中公平競爭。所以,社會主義的民主是妄想、幻影,這種經濟與政治權力的結合,遲早會像查維茲(Hugo Chavez)和馬杜洛(Nicolas Maduro)統治下的委內瑞拉或蘇聯。就連在中國,專橫的國家權力也導致所有私人財產不牢靠,進而威脅到市場經濟。
社會主義反民主、反競爭,歸根於政治與權力被掌權者把持
掌權者的動機也是變動因素。在市場經濟中,失去權力未必意味著失去財富或所得:你總是可以轉職私人部門,可能薪酬還更高呢。但當財富由國家掌控,掌權者就負擔不起失去權力的成本,因為沒有私人部門這條退路了。只要大部分的經濟不與政治區分開來,民主政治就會變得岌岌可危,這不是指文明的內戰即將爆發,而是指政治將變成一場生存戰。此外,社會主義國家的掌權者勢必會發現,要防止失去權力很簡單,因為他們早已掌控了經濟的所有層面。完全社會主義的本質就是反民主、反競爭,因為追根究柢,這就是政治權力和珍貴資源的掌控權合而為一的另一種制度。
社會主義是國家控制的極端例子,而且只要選出的領導人設法破壞維持政治與經濟分界的法律與監管制度,就能有效控制國家財富,以及僅名義上為私人部門的財富。此舉將導致裙帶資本主義,普丁掌政下的俄羅斯、奧班領導下的匈牙利就是明證。在同時掌控政治機器和國家財富的體制中,統治者既沒有失去權力的風險,也不會被褫奪權力(除非政變或退位),私人經濟也得看國家的臉色,沒有獨立存在的可能。
摧毀政治與市場之間微妙平衡的第二條途徑恰恰相反,經濟不是在國家掌權者的手中,反倒是國家被掌握經濟的人所控制。這又是經濟與政治力量的一種融合,不同的是,第一條途徑是政治去融合經濟,這第二條途徑是經濟去融合政治。掠奪式資本主義導致巨大的所得與財富分配不均,結果自然形成金權政治,伴隨財富與經濟力量愈趨集中,自由民主制度無可避免地受到威脅,如同當今現況,尤其是美國這個最重要的民主國家。隨著金權政治的興起,人民很有可能選出一名獨裁領導人,而事實證明,這名領導人比所有財閥還要更貪婪、粗暴。就這樣,金權政治導致獨裁,當代實例多的是。簡單地說,如上一節所述,資本主義可能引領出民主制度,但隨後也可能摧毀民主制度。
總而言之,競爭市場確實能保護民主政治,但不代表經濟自由與政治自由相同:交易自由不同於政治行動的自由。經濟自由是人們藉由參與或不參與市場(有時稱為「退出市場」)來產生影響的權利,政治自由是人們透過表達意見(有時稱為「聲音」)來產生影響的權利。 自由有兩個層面:在經濟中做出選擇的自由;在政治中採取行動的自由,二者自由相互關連。 競爭的選舉政治只出現於合法保護私人經濟活動的國家,這並非偶然,脆弱的民主資本主義是我們能看到唯一形式的民主制度。
經濟與政治制度一定程度地區分開來,由獨立的制度、被接受的規範,以及具有約束力的規則來防護彼此,是這兩個制度各自適當地運作的必要條件。因此,儘管資本主義與民主制度這兩個婚姻夥伴需要彼此,也必須讓彼此適當獨立地存在。國家要昌盛,其民主制度與資本主義制度若想生存,就必須維持這一種脆弱的平衡。
本文授權轉載自《民主資本主義的歧路》,Martin Wolf著,商周出版
責任編輯:蘇柔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