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羅伯特.蓋斯特(Robert Guest)的採訪,從一開始就與本書中其他採訪很不一樣。Zoom視訊會議的畫面一打開,蓋斯特正坐在他(停著)的本田休旅車裡。蓋斯特特地買這輛車,打算放在共享汽車平台Turo上出租,這個平台就像汽車界的Airbnb一樣,只是出租的不是房子,而是車子。
蓋斯特出租汽車的點子是源自於社群媒體,當時,他在TikTok搜尋和他一樣想賺取被動收入、輕鬆賺錢的人的影片,試圖尋找靈感。這輛本田休旅車在Turo上很受歡迎,因此經常處在被租用的狀態,所以蓋斯特自己很少使用它。不過這對他並不會造成什麼影響,因為基本上他並不需要開車去任何地方。
蓋斯特目前住在一輛改裝過的巴士上,巴士的改裝已經接近完成;在我們訪談前不久,他剛在車後加裝小陽台。他的花費很少,主要是花在汽油錢,因為他可以將巴士充電插頭插到發電機或朋友家的電源。
他目前有一份街道清掃的兼職工作,他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它有兩大優點:離他停巴士的地方很近,騎自行車就可抵達,而且每晚只需要工作四小時。
蓋斯特說自己是夜貓子,對他來說,理想的一天就是看完日出後爬上床睡覺。他說自己不適合朝九晚五的傳統工作,而且對這樣的工作也完全沒有興趣。
他剛滿四十歲,沒有妻小家人,認為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是冒險、體驗新奇事物和不斷的學習。蓋斯特計畫在巴士改裝完成後,要開著它沿泛美公路從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Charleston)一路開到哥斯大黎加,去找住在太平洋海岸的朋友們。這些朋友經營戶外運動公司,出租懸掛式滑翔機給喜歡冒險的遊客。
蓋斯特並不打算加入他們,相反的,他計畫靠遠端管理Turo租車收入維生,並委託外包公司處理車子清潔和交車服務,加上他曾在服役期間多次前往阿富汗支援,可以領取軍方的撫卹金,維持生計應該不成問題。他正在考慮再多買一輛車,以便能夠賺更多的錢。
採訪過程中,我們發現蓋斯特的故事不僅能充分展現現代生活中,人們大量使用手機應用程式的新時代生活方式,卻同時呈現一種有如往日舊時代的生活方式。他應該會和《浮生若夢》中的范德霍夫爺爺處得很好,嗯,如果爺爺和他的家族也住在一輛小小的巴士裡的話。
儘管社群媒體對居住在巴士上的生活讚不絕口,但蓋斯特並沒有像許多同儕一樣,勤於拍攝他的巴士翻新工程供大眾觀賞,他似乎對自我宣傳毫無興趣,對於自己會在本書中被提及也同樣漠不關心。然而,他對工作與生活的想法,卻能完全象徵二十一世紀的新生活方式,特別是千禧世紀以來最具代表性的工作模式變革,也就是所謂的「零工」(gig work)趨勢。
零工經濟中,消失的社會安全網與福利爭議
美國民調機構兼智庫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在2021年對零工經濟工作者進行一項調查,發現16%的勞動人口在過去一年中曾在網路平台上賺錢,其中年輕人(十八歲至二十九歲)、非白人(三成西班牙裔成年人)、收入較低者的參與程度更高。大多數人將零工當成副業,而非全職工作,主要是為了賺外快,不過「成為自己的老闆」與「自由安排時間」也名列前幾大動機。
當然,有不少人認為, 零工經濟表面上看似為勞工創造自由,實際上卻讓他們對營運媒合平台的企業更加依賴 。這也是為什麼對於Uber等共享汽車公司的司機到底是承包商、還是員工的爭議,至今仍爭論不休。
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顯示,大多數零工工作者認為自己在薪資和工作分配上受到雇主的公平對待,但在福利方面,大約有半數的人認為自己並未得到公平的待遇。
此外,一些常見的抱怨還包括:對工作缺乏安全感、受到騷擾或粗暴對待等,這些問題尤其在非白人的年輕打工者中更為普遍。大多數的零工工作者缺乏社會安全網的支持,也沒有累積足夠的積蓄,一旦發生重大事件往往求助無門。
在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報告中指出,大多數零工工作者每週花在零工平台的工作時間不到十小時,這還是在把等待指派工作的時間也計算在內的情況下;他們在等待時無法做其他事,因此這段時間等於是無薪工作。儘管如此,他們仍然願意從事這種型態的工作,認為這樣的計算方式是合理的,否則就不會繼續堅持下去。根據推測,這種計算應屬合理,否則他們也不會持續做下去。
土耳其機器人與微型化工作
亞馬遜網站的土耳其機器人(Mechanical Turk,簡稱Mturk)平台將這種以時間換金錢的計算方式推向極致:人們可以在完成「微型任務」(microtasks)中按分鐘獲得報酬,許多任務的完成只需花費幾分鐘,雖然報酬很少,但累積起來相當可觀。
我們在進行學術研究時也使用過這個平台招募參與者,順帶說明一下,「土耳其機器人」一詞是來自十八世紀末,由奧地利宮廷所製造、穿著土耳其服飾的下棋機器人,它曾與富蘭克林和拿破崙等名人對弈。像Uber、MTurk和Taskrabbit等零工媒合平台,使得我們醒著的每一分鐘(甚至是每一秒鐘)都可能被用來賺錢。
然而,為此放棄生活中寶貴的休閒時間,真的值得嗎?
蓋斯特認為答案是否定的。在訪談過程中,他拋出許多發人深省的問題,想知道和我們真心想做的事情相比,工作的價值究竟有多高。對他來說,或許是從小就渴望旅行、冒險和接觸新奇事物,使他並不看重傳統工作世界所提供的穩定性和安全感。蓋斯特在高中畢業紀念冊上的感言是:「我想與獅子搏鬥到死。」他聽說最近哥斯大黎加的海盜活動日益猖獗,一想到能有機會被海盜綁架,他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
蓋斯特告訴我們,他看到身邊有許多人為了滿足自己的消費,必須支付愈來愈多的帳單,造成的結果是日以繼夜、永無止盡的工作。他認為像房子和iPhone這些象徵身分地位的身外之物,只是讓人們驕傲自大的來源,同時也是人們感到壓力的深層來源,而他認為承受這些壓力根本不值得。他感嘆的表示,為了逃離這個他厭惡的體制,他得比別人付出更多努力:
其實,人們並不是無法逃離這個體制,而是他們根本不願意付出努力去擺脫它,所以他們選擇待在裡頭,漸漸變得安於現狀,這樣就心滿意足了。大多數人都需要選擇一種方式來過生活,他們會說,這種生活方式比較安穩舒適。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想必你們也都知道,時光飛逝,轉眼你已經七十歲,一輩子也就只能這樣了。到那時,你不再期待任何事情,只能回顧過去擁有的一切。我不想那樣的生活。我希望不斷體驗新事物,直到生命最後一刻。
蓋斯特在軍隊服役時的遭遇,充滿你所能想像的各種精采冒險:他曾喬裝成阿富汗人,潛入敵方陣營,會見當地軍閥,以及來自北約和聯合國的高層官員,並親眼目睹阿富汗的全國大選。
退伍之後,儘管他一直夢想著要回阿富汗幫助當地人民,但在現實中卻選擇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不過他的工作和生活基調仍然充滿冒險精神與勇氣。對蓋斯特來說,這不僅僅是個人選擇,更具有道德上的必要性:「人們總是渴望平順、安全和有保障的生活,但是當生活太過安逸、缺乏磨練時,我們內在的某些本質就會漸漸變得麻木。」
以蓋斯特的角度看,儘管工作能帶來生活的穩定和安全感,閒暇時光則應該充滿勇氣和冒險。對此,亞里斯多德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理想社會的目標是創造一個能讓人們擺脫生存需求的束縛,從而讓我們能投入一個人真正必須做的「工作」,也就是透過音樂、閱讀、寫作、繪畫與藝術欣賞等,來發展個人的美德(virtues),讓這些活動成為有價值的追求,而不僅僅是消遣。
不幸的是,亞里斯多德並不是生活在機器人的時代,在現實生活中,總要有人承擔那些苦差事,因此知識分子通常會雇用奴隸來完成這些工作。
正如席拉在《工作,承諾與背叛》中提到的,馬林塔爾的失業村民無法享受所謂的「閒暇」,是因為即便沒有工作的束縛,他們的生活依然受限於自身看待工作與生活的眼光,並未獲得真正的自由。 同樣的,當零工經濟號稱能讓工作者比傳統工作者更自由時,事實卻往往相反:這些工作者終將變得更依賴他人,甚至受到更大的控制。
對技術性失業的工作者來說,可能也會遭遇類似的命運。這些發現讓我們不由得深思,人工智慧真的能解放我們,讓我們自由的過著自己選擇的生活?還是會讓我們變得比以往更加依賴別人,無法真正享受這份「新得來的閒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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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授權轉載自《你的工作值得嗎?:AI 時代重新思考工作與生活的意義》, 麥慶誼, 珍妮佛.托斯蒂—卡拉斯 著,天下文化 出版
責任編輯:蘇柔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