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踏進香港紅磡體育館,為的是羅大佑「搞搞新意思」的演唱會。我的心情有點複雜,但是帶著相當的期盼。在華人世界裡,羅大佑是最著名的藝術家之一;他為中文的歌和曲揭開新頁,有開創性的貢獻。而且,他所作的歌曲膾炙人口、老少咸宜。這兩個因素合在一起,他註定要在華人文化圈裡享有一席之地,他的作品也將傳之久遠,成為文化資產的一部分。
**曾經有的震撼、悸動與感動
**多年前開始聽羅大佑的歌時,只能用「震撼」、「悸動」這些字眼來形容當時的心情。〈亞細亞的孤兒〉裡的嗩吶聲,讓我想起幼時情景:當時物質條件不好,孩童們廢物利用,把汽水或醬油瓶蓋壓扁,然後中間打洞,用粗鐵絲串成一串、當樂器用,聲音就和嗩吶一樣悽愴。還有,當時住在小鎮上,眼看送葬的人扛著長條型的旌旗,黑白相間。〈亞細亞的孤兒〉裡的音樂,就不折不扣是記憶裡長長送葬行列那般的沈重、悲戚。
後來的〈戀曲1980〉、〈戀曲1990》、和〈海上花〉等,叫好又叫座。然後是〈東方之珠〉,這是羅大佑到香港之後的作品;這首歌可以說唱出了香港和華人幾世紀以來的心情。我認為,這首歌是他的登峰之作;而且,單單是這首歌,羅大佑在華人文化中留下足跡、已經毫無疑問。
我對音樂完全外行,本身又五音不全;不過,在我看來,羅大佑的歌曲至少有幾點特色:最明顯的是曲調很優美,只聽演奏,不聽歌詞,也是一種享受。其次,他對文字駕馭的工夫,令人讚歎;他不僅歌詞寫得好,詞和曲的搭配更是絲絲入扣,簡直就是巧奪天工、天作之合。
最深刻的,當然是他觀察力敏銳,對人情世故、家園文化,都有自己的思維。而且,他像是社會大眾的代言人,用歌曲捕捉了人們內心深處的情懷。
事實上,在我研究室裡只有這麼幾片CD:羅大佑的專輯、三大男高音第一次在世界杯足球賽演唱的專輯(第二次合作的專輯,有點太像流行音樂、好萊塢味太重,我買了之後不久就送人了事)、還有韋伯(Andrew Webber)前妻所唱《艾薇塔》(Evita)和《歌劇魅影》(Phantom of the Opera)的專輯。這幾張CD我一聽再聽,百聽不厭。
**對演唱會的失望與心驚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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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心目中,羅大佑屬於一個很特別的層級,可以說已經是「超凡入聖」;他的作品必然會經得起歷史考驗,也必然會成為文化資產的一部分。對我來說,他的地位有點像王文興。記得讀大一時在宿舍裡,躺在床上看他的成名作《家變》。看著看著,不自覺的坐了起來;因為我發現這不是一本普通的小說,將來一定會成為文化裡的經典,心裡自然而然有了一股崇敬的情懷。等到後來和王文興面對面而坐,一起喝啤酒,看著眼前白皙儒雅的作者,覺得自己正在面對歷史人物。對於羅大佑,我也有類似的情懷。而且,我會毫不猶豫的宣稱,他是我的偶像──我很孤僻,偶像不多,屈一手手指而可盡數。
幾年前有一天深夜,我在施明德家喝酒聊天。施明德朋友多,手機不停的響,從世界各地打來,男女都有,當然女性稍多。突然,他接了一個電話,是羅大佑打來的;我馬上插嘴告訴主席:他是我的偶像,看到他我會向他敬禮。主席要羅大佑過來,他說:「你趕快過來,這裡有一位台大的教授要向你敬禮!」20分鐘之後,羅大佑和李烈出現在門口,我也從沙發上站起來,向羅大佑舉手行禮致敬。我知道自己不是以台大教授、也不是以專業經濟學者的身分,向羅大佑致意;而是以一個平凡的歌迷身分,向一位非常不平凡的歌曲創作者致意。說得稍微嚴肅一點,作為華人的一分子,我是向這位為華人文化添增新內涵的人物致敬。
那是我和羅大佑碰面僅有的一回。直到這一次,在紅磡體育館,我坐在台下欣賞偶像表演。
我了解,羅大佑沒有公開演出、沒有新作發表,已經有一段時間;他幾年前推出的〈戀曲2000〉,是和上海交響樂團合作。可是那首歌我聽了好幾次,卻覺得不知所以,至少,那首歌沒有觸動我的心弦。也許在蟄伏一陣子之後,羅大佑會在這次演唱會發表新作,再一次引發大家心靈深處的共鳴。至少,我是這麼期盼著。
可惜,事實不是如此。演唱會的第一首,是羅大佑的新作品;這首歌的旋律,隱隱約約有其他作品的蛛絲馬跡。可是,卻沒有自己的個性,也不令人眼睛一亮、或心底一緊。這首新作揭開序幕之後,羅大佑一首接著一首,重唱他的舊作。老實說,我有點訝異,然後是有點心驚。
演唱會的問題,不在於用了一堆黑白照片、回顧香港的成長、對抗SARS的種種,乃至於追憶梅艷芳、強調她就是真正的香港精神。這些片斷,也許討好,但也僅止於此。對於羅大佑,他從來不需要討好別人;這些插敘未免太簡單了一點。演唱會的最大問題,是羅大佑自己──從頭到尾我感受不到他的熱情(passion)。對於一位出類拔萃、登峰造極的藝術家而言,沒有新的作品,而只能在過去的光輝裡打轉,一定是很殘忍的折磨。整個演唱會,我覺得羅大佑有演出、而沒有投入;有聲音動作,而沒有激情活力──我認為他表演得很勉強。
**為自己、為歌迷找到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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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唱會的大半時段都有點沈悶,唯一的高潮是伍佰現身助唱時。他和羅大佑合唱〈愛你一萬年〉,帶動了全場氣氛。伍佰的人,有十足的鄉土味,生猛有勁;而伍佰的歌,反映出一種微妙的揉合:有些靦腆、有些哀怨、但又隱藏著豪邁奔放的熱情和蓄勢待發的衝動。伍佰的歌詞,當然比不上羅大佑的深刻雋永;伍佰的音樂,也未必會被保留下來,成為文化資產的一部分。但是在目前這個時點上,羅大佑的時代似乎已經過去,而伍佰(們)的時代已經到來。
在大家心目中,羅大佑的成功不是靠華麗耀眼的服裝、也不是靠精巧壯觀的舞台設計;羅大佑不是F4或蔡依林等美少年或美少女,也不是帕華洛帝和多明哥等演唱家。羅大佑是那位身材長相都很平常,但是觀察力敏銳、情感充沛、心靈深沈豐富、對文字駕馭出神入化、創造力和靈感如湧泉、集才華與技巧於一身的人,而不是一位沈浸在昔日舊作光輝裡的人。在大家的心目中如此,在羅大佑自己的心目中,相信也相去不遠。
因此,如果羅大佑不再是(過去的)羅大佑時,也許他可以試著成為新的羅大佑。他可以成為教育家,播種音樂種籽、培養未來的羅大佑;他可以成為慈善家,在華人世界巡迴演唱,撫慰社會大眾的心靈。當他為自己找到新的方向時,也同時為千千萬萬他的歌迷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