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 2020 年 9 月 30 日 IPO 以來,Palantir Technologies 就是一家非常與眾不同的科技成長股。幾乎從準備 IPO 時,外界就開始有「股價太貴」、「市值不合理」的言論。過去這近兩年來,它的股價以非常驚人的斜率上漲,股價更貴、市值更不合理了。
這樣的現象,讓投資並長期持有 Palantir 的股票,某種程度上更像是一種信仰。這引起了我的好奇,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可能也跟我長期以來的工作背景相關,擁有將近 20 年媒體記者/編輯的經驗,然後持續在創投、創業加速器、新創的範圍內,負責對外溝通、建立論述角度的工作,讓我更傾向於從這樣的方向,針對我對 Palantir 的好奇,嘗試拼湊答案。我發現:擁有豐富文字媒體經驗、Palantir 董事會的獨立董事 Alexandra Wolfe Schiff,似乎是解釋「Palantir 現象」的關鍵答案之一。
寫免費的個人電子報,其中最大的一個好處,就是不用受限於篇幅。收集觀點、閱讀資訊、產出內容的過程非常痛快。這篇文章是我比較完整的心得文,閱讀前請準備好閱讀長文的耐心。讓我們開始吧!
2025 年 8 月 4 日,Palantir 公布了一份驚艷外界的第二季財報,單季營收首次突破 10 億美元大關,年成長率高達 48%,其中美國商業收入更是飆升 93%。執行長 Alex Karp 意氣風發地向外界宣告:「這是一個非凡的季度。」並直白地告訴批評者:「讀讀財報,然後哭吧。」財報發布後,公司股價一度在 8 月 12 日觸及 190 美元的歷史新高,市值衝破 4,400 億美元,一度超過洛克希德・馬丁(Lockheed Martin)、雷神(RTX)、諾斯洛普・格魯曼(Northrop Grumman)三大軍工巨獸的總和。
然而,狂歡是短暫的,隨後股價在短短幾天內承受重擊、暴跌 25%。主因來自知名空頭機構的狙擊報告與執行長個人出售股票的消息,為這家爭議不斷的公司再次蒙上一層迷霧。該機構是由知名空頭人士 Andrew Left 創立的 Citron Research,自 2001 年(前身為 StockLemon.com)以來,便以發布針對其認為市值高估,或存在欺詐行為公司的報告而聞名,研究報告曾多次引發目標公司股價大幅下跌。
Palantir 的神話學:從《魔戒》與恐怖主義中鍛造的敘事
要理解 Palantir 這家公司,必須先理解背後精心構建的企業神話。它的名字、創立宗旨與獨特的領導結構,並非偶然的商業決策,而是一套深思熟慮的敘事體系,旨在為它備受爭議的技術和商業模式,提供道德與哲學上的立足點。這套敘事不僅塑造了內部文化,更成為對外溝通和應對外界質疑的核心武器。
「真知晶球」:雙重象徵的名字
Palantir 的公司名稱直接源於 J.R.R. Tolkien 的史詩奇幻小說《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在小說中,「Palantír」(複數為 Palantíri)是數顆真知晶球,被用於遠距離通訊和觀察中土世界其他地方發生的事件。這個詞由昆雅語(Quenya,虛構的精靈語言)的 palan(遠方)和 tir(看守)組成,字面意思即為「遠見者」。共同創辦人 Peter Thiel(據說是《魔戒》迷)選擇這個名字,旨在象徵公司的核心使命:賦予使用者在浩瀚如海的數據中,洞察隱藏模式的能力。
然而,這個名字的選擇,遠比一個單純的文學典故更為深刻和複雜。在 Tolkien 的小說中,真知晶球的使用,帶有巨大的風險與道德模糊性。雖然能展示真實的事件,但觀看者必須擁有「強大的意志與心智」,才能完全駕馭這股力量,即使強大如薩魯曼這樣的中土世界首席巫師,仍不足以駕馭。
更關鍵的是,真知晶球的視野可以被更強大的意志所操縱。小說中的一個核心情節,是魔王索倫透過一顆真知晶球,利用它選擇性地展示資訊,向小哈比人廣播扭曲的真相和令人絕望的畫面,以此作為一種強大的心理戰與宣傳工具。因此,真知晶球未顯示的部分,可能比選擇性呈現的部分更為重要。
這種內在的二元性(既是洞察真相的工具,也可能是被操縱和誤導的媒介),充分地預示了 Palantir 自創立以來所面臨的核心張力。公司的技術,旨在從混亂的數據中揭示真相,但批評者認為,這些技術同樣可能被用於大規模監控、強化演算法偏見,或被威權或獨裁政權用來鞏固統治,這是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在影響西方幾代人的經典小說《1984》中,「老大哥」的具體形象,以及半個多世紀以來,西方社會脈絡中,藏在潛意識的恐懼源頭之一。
因此,Palantir 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種極具自我意識、甚至帶有挑釁意味的宣言。它不僅僅是對自身技術能力的炫耀,更是一種對所處道德灰色地帶的坦然承認,將公司從一開始就置於權力與危險的交匯點上。
北極星:在 911 餘燼中淬煉的使命
Palantir 的創立宗旨,是 21 世紀初美國歷史創傷的直接產物。公司的誕生源於 2001 年 9 月 11 日的恐怖攻擊事件。當時,身為 PayPal 共同創辦人的 Peter Thiel,正在利用複雜的模式識別演算法,來偵測金融詐欺。他開始思考,同樣的技術,是否能被應用於追蹤恐怖份子的資金流動,從而預防下一次攻擊發生。這個想法成為 Palantir 的濫觴,從一開始就為公司注入了強烈的「使命導向」(Mission-oriented Company)文化。
公司的官方使命宣言是「解決最重要的問題」(Solve the Most Important Problems),核心是開發能夠整合、分析和操作複雜數據集的軟體平台,以應對國防、情報、救災和醫療等領域的嚴峻挑戰。
這種源自國家安全需求的出身,使它與 Apple、Google 這類矽谷典型的消費科技公司截然不同。公司最初的資金,除了來自 Thiel 的個人投資,還包括美國中央情報局(CIA)旗下的創業投資機構 In-Q-Tel,這進一步鞏固了公司與美國情報體系的深厚淵源。
這個起源故事為 Palantir 提供了一套強有力的道德和愛國主義敘事,能夠將它提供的技術(即使涉及監控和數據分析),定位為捍衛西方自由民主價值觀的必要工具。更直白的說,Palantir 透過隱喻的方式,告訴外界:雖然擁有黑魔法,但使用守則第一條,就是堅定站在美國、西方民主陣營這一方。
在這種背景下,公司的領導團隊構成,揭示了深層的策略考量。Palantir 的早期成員大多來自所謂的「PayPal 黑手黨」(PayPal Mafia),這是一個由 PayPal 前員工組成,以深厚技術實力、商業視野著稱的矽谷精英網絡。
然而,Thiel 卻選擇了他在史丹佛大學法學院的同窗好友 Alex Karp 擔任執行長。Karp 是一位擁有哲學博士學位的學者,沒有任何技術或新創相關背景。
這個看似反常的決定,外人從事後看來,是 Palantir 最具策略性的佈局之一。Thiel 顯然意識到,一家處理高度敏感的政府數據、遊走於複雜法律與倫理邊界的公司,所面臨的最大挑戰將不會是技術性的,而是關乎公眾認知、法律合規與道德辯護。
因此,Palantir 需要的不是一位傳統技術或商業型 CEO,而是一位能夠在哲學和地緣政治層面,為公司存在正當性進行辯護的「首席哲學家」(Chief Philosopher)。Karp 頻繁發表、充滿哲學思辨的股東信,正是這一原創策略的直接體現,他將公司的商業活動,提升到文明存續與價值觀對抗的高度。
技術、商業與認知之戰
Palantir 的核心競爭力,建立在強大的數據整合與分析平台上,但獨特的商業模式和高度爭議的應用場景,使得外部溝通與敘事管理成為一項與軟體工程同等重要的核心。公司不僅需要銷售產品,更需要不斷地向世界解釋存在的必要性與正當性。
兩大支柱:政府的 Gotham 與企業的 Foundry
Palantir 的業務主要建立在兩大軟體平台之上,分別針對政府和商業兩大市場:
Gotham 平台 :這是 Palantir 的起家產品,專為政府、情報、國防及執法機構設計。Gotham 被定位為「全球決策的操作系統」(Operating System for Global Decision Making),核心功能是整合來自不同來源、格式迥異的龐大數據集(例如:警察報告、車輛管理局檔案、社交媒體數據、無人機影像和各類感測器數據),並將這些轉化為一個可供分析的動態情報網絡。分析師可以利用平台識別隱藏的模式、建立情報檔案、追蹤個人或組織的關聯。在軍事應用中,Gotham 甚至能支援「由人工智慧驅動的殺傷鏈」(AI-powered Kill Chain),從目標識別到武器配對,無縫整合決策流程。Gotham 的解決方案,通常是為客戶量身定制的,這也解釋了服務政府的合約,價值高昂的原因。
Foundry 平台: 這是 Palantir 面向商業市場的解決方案,旨在幫助大型企業解決同樣複雜的數據整合問題。Foundry 的核心理念,是為企業建立一個中央「本體」(Ontology),即一個能夠反映企業運作中各種對象、行動和流程的通用邏輯層。透過這個平台,企業可以將內部分散的數據和分析模型,無縫地融入日常決策流程中。應用案例極為廣泛,從能源巨頭英國石油(BP)因此優化石油和天然氣營運,節省數十億美元成本,到製藥公司加速癌症研究;從金融機構利用這套系統進行反洗錢(AML)監測,到太平洋瓦電公司(PG&E)預測電網設備故障以預防火災。
這種雙平台策略,使 Palantir 能夠在處理高度敏感、非結構化政府數據方面積累的頂尖技術和安全信譽,轉化為在商業市場上的獨特競爭優勢。
商業模式:軟體與頂級顧問的混合體
Palantir 的商業模式與傳統的軟體即服務(SaaS)公司有著本質區別。它銷售的不僅僅是軟體授權,更是一種深度客製化、嵌入客戶業務流程的合作夥伴關係。標誌性的模式是派遣「前線部署工程師」(Forward-deployed Engineers)直接進駐客戶現場,與客戶團隊緊密合作,以解決數據整合、工作流程優化等棘手問題。這種高強度的客製化服務,確保了平台能夠在數週而非數年內產生實際的營運成果,從而與客戶建立起長期且黏著度極高的合作關係。
然而,這種模式也帶來了顯著挑戰。Palantir 對高技術人才的依賴和客製化的服務流程,使它的「規模擴展定律」(Scaling Laws)更接近於一家頂級顧問公司,而非能夠以極低邊際成本無限複製的純軟體公司。這也成為資本市場對公司市值持續存在分歧的主要原因之一。儘管公司營收在政府(約佔 54%)和商業(約佔 46%)兩大板塊之間取得了相對平衡,但市場始終對 Palantir 能否像其他成功的軟體公司一樣,實現指數級成長持懷疑態度。
溝通的必要性:為存在與市值辯護
正是由於 Palantir 技術的敏感性和商業模式的獨特性,外部溝通對 Palantir 而言,已超越了一般的市場行銷範疇,成為一項攸關生存的策略要務。公司長期以來飽受爭議,客戶包括美國移民及海關執法局(ICE),技術被用於具爭議性的驅逐行動;預測性警務軟體被批評可能加劇種族偏見;在俄烏戰爭和以巴衝突中的角色,也引發人權組織關切。
為了應對這些持續不斷的負面輿論,Palantir 建立了一套複雜且多層次的溝通策略:
哲學化的領導者敘事: 執行長 Karp 的股東信,是這道策略的核心。這些信件通常篇幅冗長,充滿了地緣政治分析和哲學思辨,將 Palantir 的工作,定位為捍衛西方價值觀、對抗威權主義的必要之舉,同時尖銳地批評其他矽谷公司在道德上的模稜兩可。
主動的倫理框架建構: 公司在官網和公開文件中,反覆強調「隱私保護設計」(Privacy-by-design)的工程理念、基於目的的存取控制(Purpose-based Access Controls)以及「增強而非取代人類智慧」的承諾。它明確將自身定位為「數據處理者」(Data Processor),而非「數據控制者」(Data Controller),強調不擁有、不出售客戶的數據,僅提供處理工具。
系統性的公眾釋疑: 公司設立名為 Palantir Explained 的專題網站,旨在用相對通俗的語言,揭開技術的神秘面紗,並直接回應外界最常見的誤解和質疑。
這套溝通體系共同構成了一道堅固的「策略護城河」。它不僅僅是為了應對公關危機,更是服務於三個核心商業目標:首先,它為公司備受爭議的業務提供了強有力的道德辯護,以對抗負面新聞的衝擊。其次,它透過將公司定位為一家改變世界的頂級科技平台,而非一家知識白領勞力密集的顧問公司,來支撐高昂的股價與公司市值。最後,這種強烈的使命感和宏大敘事,吸引了那些渴望解決「困難問題」、追求現實世界影響力的頂尖工程師,使 Palantir 在激烈的人才競爭中脫穎而出。
上市後的表現:業績噴發與市值之謎
自 2020 年 9 月以直接上市的方式進入公開市場以來,Palantir 的表現充分詮釋了何謂「極化」。公司在業績上實現了驚人成長,同時股票也在資本市場上經歷了劇烈波動,並始終伴隨著關於公司超高市值的激烈辯論。
業績與股價的狂飆
在財務表現上,Palantir 成功地從一家長期虧損的神秘獨角獸,轉型為持續實現 GAAP(一般公認會計原則)獲利的成長型企業。公司的營收成長不斷加速,從 2022 年的 19.06 億美元,成長至 2024 年的 28.66 億美元,而在截至 2025 年 6 月的過去十二個月中,營收已達 34.41 億美元。更重要的,是公司自 2023 年起實現了年度淨利轉正,並在 2025 年第二季創下了 3.27 億美元的單季淨利潤新高。
這種強勁的業績,特別是在人工智慧浪潮的推動下,Palantir 美國商業業務的爆炸性成長(2025 年第二季同比成長 93%),直接點燃了資本市場的熱情。自上市以來,Palantir 的股價漲幅驚人,截至 2025 年 8 月底,累計漲幅已超過 1,600%。僅在 2025 年,股價就已翻倍,成為 S&P 500 指數中表現最好的股票之一。
超越常識的市值與敘事護城河
然而,與亮眼業績相伴的,是一個令傳統價值投資者望而卻步的超高市值。Palantir 的股價與獲利、營收相比,遠遠超出了行業平均水平。本益比(P/E Ratio)長期處於數百倍的高位,在 2025 年甚至一度超過 500 倍,而股價營收比(P/S Ratio)也高達 90 倍以上,這些數字在許多分析師看來是「荒謬的」和「天文數字般的」(aka. 盤子)。
面對市場對公司市值的質疑,Palantir 並未採用傳統的防禦方式,而是選擇主動出擊,用一套宏大的敘事,來重塑投資者對它價值的認知。執行長 Alex Karp 在致股東信中,將公司的商業成功,定位為一種哲學和文明的勝利。他將 Palantir 描繪成西方民主價值觀的捍衛者,一家拒絕與威權政權為伍、專注於解決「最重要問題」的使命型公司。
為了將這種宏大敘事轉化為可量化的商業指標,Palantir 開始頻繁強調在「40 法則」(Rule of 40)上的卓越表現。這是一項創投界經常用來衡量軟體公司健康狀況的指標,代表公司的營收成長率(衡量擴張的速度)與利潤率(衡量賺錢的本事)兩者相加總和應大於 40%。就像職業棒球中,盜壘數字(代表速度,通常是體型靈巧的選手所擅長)與全壘打產量(代表力量,通常是體型強壯的選手所擅長)是一組互斥的指標,企業成長速度與獲利能力,也同樣存在著互斥關係,兩者兼顧並不容易。
在 2025 年第二季,Palantir 的這一數字達到驚人的 94%(48% 的營收成長率 + 46% 的調整後營業利潤率)。在所有最近連續 12 個月內,營收總和達到 10 億美元的企業軟體公司中,Palantir 是唯一超過 80%、甚至超過 90% 的公司,在 Palantir 的論述架構中,其他軟體公司連它的車尾燈都看不到。
透過這一指標,Palantir 試圖向市場證明,它不僅僅是一家擁有崇高使命的公司,更是一家在財務效率和成長潛力上,遠超同行的頂級軟體企業,從而為超高市值提供了一套看似合理的量化支撐。這種將哲學敘事與極端財務指標相結合的溝通策略,構成了 Palantir 在資本市場上獨一無二的「價值護城河」。
現代科技巨擘中的獨立董事
在深入分析 Alexandra Schiff 擔任 Palantir 獨立董事的具體價值之前,有必要先建立一個關於獨立董事在現代大型科技公司中角色的理論框架。這個框架將作為評估 Schiff 對 Palantir 獨特貢獻的基準,揭示她的任命,為何超越了傳統的公司治理範疇。
信託責任:監督、客觀與問責
從根本上說,獨立董事是公司董事會中與公司、高階主管或日常運營沒有任何「重大利害關係」(Material Relationship)的成員。他們的核心職責是提供客觀的監督、緩解潛在的利益衝突,並確保董事會的決策過程,不受內部管理層的過度影響。紐約證券交易所(NYSE)和納斯達克(NASDAQ)等主要證券交易所,都要求上市公司的董事會中,獨立董事必須佔據多數的過半席位。
獨立董事的傳統價值,在於作為股東利益的「看門人」。他們在審計委員會、薪酬委員會和提名委員會等關鍵委員會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負責監督財務報告的準確性、審核高階主管的薪酬方案是否合理,以及確保董事提名程序的公正性。這種制度設計旨在保障透明度、問責制和道德行為,從而增強投資人的信心。
策略價值:超越資產負債表
然而,隨著商業環境日趨複雜,獨立董事的角色,早已超越單純的合規與監督。現代董事會期望的獨立董事,必須能夠提供超越日常運營的「更高層次視角」(Higher Balcony Perspective),為公司長期策略、風險評估和市場機遇帶來全新見解。他們被期望能夠挑戰現狀,對管理層提出的策略方案進行嚴格審視,並在股東與管理層之間扮演關鍵溝通橋樑 。
近年來,大型科技公司在任命獨立董事時,越來越傾向於尋找能夠填補董事會特定技能缺口的人選。這些技能可能包括併購交易、國際市場拓展、數位轉型,或是人工智慧等技術前沿領域的專業知識。這反映出董事會的職能,正從一個以監督為主的機構,演變為一個提供策略諮詢和專業指導的核心決策單位。
對於像 Palantir 這樣面臨巨大公眾審視和複雜地緣政治風險的公司而言,獨立董事的角色,正在經歷進一步演變。傳統的財務和技術專長固然重要,但已不足以應對公司面臨的核心挑戰。這些挑戰往往源於數據隱私、演算法偏見、人權影響以及公眾信任等非財務領域。因此,一個新的、更為微妙的董事職責正在浮現:敘事與倫理監督(Narrative and Ethical Oversight)。
這意味著董事會需要引入能夠從外部視角,客觀評估公司行為和溝通策略的成員。這位董事需要深刻理解公眾輿論、監管趨勢和媒體生態,並能就公司的敘事將如何被外界解讀提供專業建議。這位董事所需的專業背景,不再局限於金融或科技,而是擴展到了傳播學、公共政策、社會科學乃至人文學科。這種演變為理解 Alexandra Wolfe Schiff 的任命,提供了一個關鍵的理論框架,證明她的加入並非一個反常個案,而可能是一種前瞻性的策略佈局,旨在應對 Palantir 最重大的非財務風險。
Alexandra Schiff:以局外人視角審視神秘企業
Alexandra Schiff 的加入,是 Palantir 董事會構成中最引人注目且最具象徵意義的一步。她的背景與典型的科技公司董事大相徑庭,而正是這種差異,構成了她對這家以神秘和爭議著稱公司的獨特策略價值。分析她的角色,不僅僅是解讀一位董事的職責,更是窺探 Palantir 如何應對最核心的生存挑戰——公眾認知。
人物速寫:矽谷的記者與作家
Alexandra Schiff 是一位擁有超過 20 年資歷的資深記者和作家,擁有杜克大學英語文學學士學位 。她的職業生涯,建立在對複雜社會現象的觀察、分析和敘述之上。她曾長期擔任《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的記者,並為《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浮華世界》(Vanity Fair)和《彭博商業周刊》(Bloomberg Businessweek)等頂級媒體撰稿。
此外,她還是已故的「新新聞主義」(New Journalism)文學大師 Tom Wolfe 的女兒,這很可能使她自幼便沉浸在對文化和社會的敏銳洞察之中,進而展現在她大學科系的選擇,以及承繼父親的新聞職業。「新新聞主義」是 1960 至 1970 年代興起於美國的一種新聞寫作風格,特點是將傳統新聞報導的客觀性與小說的文學技巧相結合,例如場景建構、完整對話、第三人稱視角和社會細節描寫,以提供更具沉浸感和深度的報導。Tom Wolfe 正是這一風潮的關鍵人物,他在 1973 年出版的同名選集《The New Journalism》中,為這一寫作風格進行了定義和辯護。
Alexandra Schiff 與 Palantir 的淵源,最直接的體現是她的著作《Valley of the Gods》(暫時中譯:眾神之谷)。這本書深入記錄了 Peter Thiel 創立的「提爾獎學金」(Thiel Fellowship)首屆成員的經歷,透過這群年輕的輟學創業者,描繪了矽谷獨特的創業文化、價值觀和野心 。(據說 Schiff 正在著手撰寫她的第二本書)
Thiel Fellowship 是一個激進的計畫,每年向約 20-30 名 22 歲以下的年輕人,提供 10 萬美元的獎金。條件是必須輟學兩年,以全職投入創業或科研項目。計畫旨在挑戰傳統高等教育的價值,鼓勵顛覆性創新,申請者來自全球各地,評選標準側重於具備顛覆性潛力的創新想法和已證明的執行能力。歷屆成員中,誕生了多位後來科技界的明星,包括以太坊(Ethereum)共同創辦人 Vitalik Buterin、設計軟體公司 Figma 共同創辦人 Dylan Field 等。
這段寫作經歷,意味著 Schiff 不僅僅是一位外部觀察者,她對 Thiel 的思想體系,和 Palantir 所處的科技知識分子生態圈,有著第一手、深入的了解。她的專業技能並非財務分析或軟體工程,而是解構和建構敘事——特別是關於科技世界的敘事。
策略性任命:合規、信譽與連結
Schiff 於 2020 年 7 月被任命為 Palantir 董事,時間點恰逢公司準備直接上市(IPO)前夕。她的加入具有多重意義。首先,她成為公司董事會的第一位、也是當時唯一的女性成員,這使得 Palantir 得以滿足當時加州一項要求上市公司董事會,必須包含至少一名女性成員的法律規定。
然而,將她的任命僅僅視為一次合規操作,將會嚴重低估背後的策略考量。Palantir 本可以選擇一位擁有豐富經驗的女性科技高管或金融專家,但他們最終選擇了一位與創辦人 Peter Thiel 有著深刻思想連結的記者。在公司的官方文件中,Palantir 稱選擇 Schiff 是因為她「作為一名記者所帶來的商業敏銳度和獨特視角」。她被安排進入董事會下屬的「薪酬、提名與治理委員會」(Compensation, Nominating & Governance Committee),這是一個對公司長期治理結構、領導層組成,具有決定性影響的關鍵職務。
貢獻:超越「女性的柔性視角」
部分外界評論將 Schiff 的角色解讀為替一家「以戰爭為導向的公司」,提供一種「女性的柔性視角」。這種看法顯然過於表象。Schiff 的真正價值,在於她的專業能力與在董事會中的結構性位置相結合。她所在的薪酬、提名與治理委員會,職責遠不止於設定薪酬,更包括制定董事會成員的特質標準、識別和推薦新的董事候選人、監督高階主管的繼任計畫,以及制定公司的整體治理方針。
綜合以上因素,可以推斷 Alexandra Schiff 在 Palantir 董事會中,扮演著一個非傳統但至關重要的角色——董事會的「首席敘事官」 (Chief Narrative Officer)。她的核心價值,並非提供傳統的營運或財務監督,而是進行敘事與感知的監督。她的整個職業生涯甚至可能更早的青年時期,就致力於理解故事是如何被建構的,封閉、神秘甚至有點古怪的系統(如矽谷),是如何被外部世界所感知的,以及如何向廣泛的受眾傳達複雜的理念。
她的具體貢獻「可能」展現在以下幾個層面(身為外人的我,當然不可能知道 Palantir 董事會內部實際的運作狀況 ):
權力核心的翻譯官 (Translator at the Core of Power):Palantir 擁有一個高度內向、由強烈使命感驅動的獨特文化。Schiff 能夠扮演一個關鍵的翻譯角色,在公司孤立的文化與外部的投資者、監管機構和公眾之間架起一座橋樑。她能以記者工作長期訓練出的敏銳度,預判公司的決策和言論,將會如何被外界解讀,從而幫助管理層避免溝通上的陷阱。
敘事的治理者 (Governor of the Narrative):在提名與治理委員會中,Schiff 的影響力直達公司治理的根基。她參與決定未來誰將加入董事會,以及公司應遵循何種治理原則。這不僅僅是行政工作,而是在塑造公司長期的公眾形象和領導力故事。她幫助確保公司的治理結構本身,就在向外界講述一個正確的、可信的故事。
一位與 Thiel 思想同頻的懷疑論者 (A Skeptic Aligned with Thiel's Thinking):由於她對 Thiel 獎學金的深入研究,Schiff 深刻理解 Thiel 和 Karp 的世界觀,但同時她保留了作為記者的客觀性和外部視角。這使她能夠在一個充滿內部共識的環境中,提出有價值的挑戰。她的質疑來自於深刻的理解,而非無知的反對,這使得她的批評,對共同創辦人們而言更具說服力。她扮演的不是一位隨機的異議者,更可能是一位忠誠、溫柔、堅定的懷疑論者。
我們可以大膽推估出一個結論:Alexandra Schiff 的任命,是 Palantir 在發展歷程中一次極為成熟和深思熟慮的舉動。在公司從一家神秘的私人企業,蛻變為上市公司的關鍵時刻,領導層意識到,管理公眾對它權力的感知,與管理技術本身同等重要。Schiff 正是為應對這一挑戰而被引入權力核心的敘事顧問(Narrative Counsel)。
Palantir 董事會剖析:創辦人中心的堡壘
Palantir 的董事會結構,與它的企業文化和商業策略一脈相承,都體現出一種特立獨行的風格。透過對董事會成員構成的詳細分析,並與同等規模的科技巨頭進行比較,可以清楚地看到 Palantir 治理模式的獨特性,並理解這種結構本身所傳達的策略意圖。
Palantir 的董事會結構:精簡且由創辦人主導
根據公開文件,市值約 4,000 億美元的 Palantir,董事會由七名成員組成,在這個量級的大型科技公司中,屬於規模較小的編制。最顯著的特點,是共同創辦人們的高度集中和權力主導。董事會中包括三位共同創辦人,他們至今仍在公司運營中扮演核心角色:
- Alexander Karp:共同創辦人暨執行長。
 - Stephen Cohen:共同創辦人暨總裁。
 - Peter Thiel:共同創辦人暨董事長。
 
這三位創辦人佔據了董事會近一半席位,並分別掌握著公司日常營運、內部管理和長期策略方向。
另外四名成員被歸類為獨立董事,他們是:
- Alexander Moore:公司首位員工與前營運總監,現為創投公司 8VC 合夥人。
- Alexandra Schiff:資深記者與作家,著有深入剖析矽谷文化的《眾神之谷》。
- Lauren Friedman Stat:擁有超過二十年醫療保健與科技業經驗的前 Accenture 資深顧問。
- Eric Woersching:專注於早期新創的投資專家,現為 Massive Tech Ventures 的管理合夥人。
因此,Palantir 的獨立董事,僅佔董事會總人數的 57%(7 名中的 4 名),這僅僅略高於紐約證券交易所和納斯達克規定「過半」獨立董事的最低門檻。這種結構確保了創辦人對公司的策略決策,擁有巨大的、幾乎是決定性的影響力。從更廣義且實質的角度來看,Palantir 獨立董事和內部董事的比例,應該更接近 1:1,因為被歸類為外部董事的 Alexander Moore,他作為 Palantir 編號第一號員工、前營運總監的資歷,立場與觀點可能更貼近 Palantir 內部視角。
比較分析:巨頭中的異數
若將 Palantir 的董事會結構,與其他類似規模的美國大型科技股進行比較時,獨特性便顯露無遺。以下表格清晰地展示了 Palantir 與其他部分科技大廠的董事會構成差異:
| 公司 | 市值(約) | 董事總人數 | 獨立董事人數 | 內部董事人數 | 獨立董事比例 | 
|---|---|---|---|---|---|
| Palantir | 3,720 億美元 | 7 | 4 | 3 | 57% | 
| Salesforce | 2,410 億美元 | 12 | 10 | 2 | 83% | 
| Adobe | 1,460 億美元 | 11 | 10 | 1 | 91% | 
| Oracle | 6,320 億美元 | 13 | 10 | 3 | 77% | 
| Cisco | 2,680 億美元 | 11 | 10 | 1 | 91% | 
| Broadcom | 1.4 兆美元 | 13 | 11 | 2 | 85% | 
從上表可以得出幾個明確的結論:
- 獨立董事數量和比例顯著偏低:Palantir 的 4 位獨立董事數量,遠低於大型科技股的普遍水平。根據 Spencer Stuart 的研究,美國主要上市科技企業的董事會中,獨立董事比例約為 82%,顯然遠高於 Palantir 的 57%。
 - 董事會規模精簡:Palantir 的 7 人董事會規模,遠小於大型科技股動輒超過兩位數的普遍編制。
 - 內部董事權重極高:在 Palantir,3 位創辦人構成的內部董事群體,在董事會中佔據了極高的權重,而在其他公司,內部董事通常僅一席限於執行長,有時會再增加一席其他高階主管。
 
這種治理結構,並非無心之失或治理不善的標誌,更像是一種深思熟慮後刻意的選擇。它向資本市場傳遞了一個明確的信號:Palantir 是一家由創辦人主導、以長期使命為驅動的公司,策略方向不會輕易被短期的市場波動、季度財報壓力或激進投資者的要求所左右。精簡的董事會結構,有助於提高決策效率和敏捷性,而創辦人的深度參與,則確保了公司最初願景的延續性。
對於投資人而言,這種結構是一把雙刃劍。它可能讓那些優先考慮傳統公司治理標準、強調制衡和獨立監督的機構投資人望之卻步。但同時,這也能吸引那些高度認同創辦人願景、尋求長期價值、並願意將賭注押在領導團隊身上的特定類型投資人(也許散戶的比例高一些)。從這個角度看,Palantir 的董事會結構,是它企業神話和獨特文化,在公司治理層面的直接投射,它是一種公司 DNA 中的顯性基因特徵,而非一種後天的失誤或缺陷。
結論:敘事顧問的策略必要性
綜合以上分析顯示,Palantir 是一家在各個層面都由核心敘事所驅動的科技巨頭。從富有象徵意義的名字,到在 911 灰燼中誕生的使命,再到由哲學家領導的獨特管理層,Palantir 精心構建了一個關於權力、責任和捍衛西方價值觀的宏大故事。這個故事不僅是品牌形象,更是應對技術倫理爭議、證明商業模式合理性以及吸引頂尖人才的策略基石。
在此背景下,獨立董事 Alexandra Schiff 的任命,遠非一次簡單的合規性人事安排。它標誌著 Palantir 在公司治理層面對核心挑戰(公眾認知、敘事管理)的深刻理解和策略應對。Schiff 的價值,不在於傳統的財務或營運監督,而在於為這家以神秘和封閉著稱的公司,提供一種來自外部、但又深刻理解其內核的敘事顧問能力。
她的記者背景和對矽谷文化的深入研究,使她能夠在創辦人主導的、高度同質化的董事會中,扮演一個獨特的「翻譯官」和「校準器」角色。她能夠評估公司的決策和溝通,將如何在外部世界引發迴響,並在提名與治理委員會中,從根本上影響公司未來的領導層組成和治理原則,確保公司的「故事」在最高決策層得到有效的管理和塑造。
Palantir 創辦人高度集權的董事會結構,在大型科技公司中確實是一個異數。在這樣一個以創辦人為中心的「堡壘」中,Schiff 的存在顯得尤為重要。她代表了一種成熟的認知:在 21 世紀,對於一家像 Palantir 這樣掌握著巨大數據權力且備受爭議的公司而言,管理公眾對它權力的感知,與運用它的權力本身,同等重要。 她的任命證明,Palantir 明白,在未來的戰場上,能否贏得認知之戰,將與軟體能否贏得技術之戰一樣,足以決定最終的成敗⋯⋯以及股價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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