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顛躓,其實秦政德倒是看得很開。山徑果然「人跡稀少」,他領著我們走向他立碑的小徑,步伐絲毫不曾猶豫遲疑。「我不喜歡走石階,習慣走旁邊的沙土地。這些青苔就像一片綠色地毯,它們是有生命的。」他神色間有些不好意思,簡單解釋著自己「偏離正道」的行為。
小徑位於陽明山。九月初,台北連續下了幾場大雷雨,當天是難得的好天氣。我們和秦正德相約見面的地方,是遊客最常造訪的陽明山花鐘前,靠著他指引,廂型車順利駛入一條綠蔭蔽天的小路。
路真的不大,遊覽車絕對無法行駛,頭上是綠色的天,車行約十分鐘,到了玉瓏谷。「再往旁邊一點點就可以了,好了、好了,這樣其他車就可以過了。」秦政德相當熟稔,指揮我們停好車,轉身即踏上石階小徑,待我們跟上時,他已站在一座刻著「始知道」三個字的小石碑旁。
「始知道」位於小徑入口不到一百公尺處,是「之道」又是「知道」,一語雙關。至於知道了什麼?秦政德想一想,然後還是用不好意思的神情說:「我也不知道,覺得這裡應該是『始知道』,就立了這個碑。」
這是一場人與土地的對話,石頭是媒介。不過,當我們以行動藝術稱之,秦政德卻正色說:「我不是在搞行動藝術,我只是想誠懇和土地對話。台灣美的地方很多,但很少誠懇面對土地的美。一條步道如果沒有情感記憶,就只是一條步道而已。」
秦政德是一九九四年「文化美術系事件」的主角。那一年他僅剩半年就要畢業,卻因與系主任創作理念不合,遭學校退學。近兩百位美術系學生聲援秦政德,發動長達三十四天的罷課。
罷課期間,學生成立「小草藝術學院」,自行邀老師上課。最後教育部出面了,秦政德順利復學、畢業,然而人生從此走向不同方向。一九九八年,秦政德和同學以「小草藝術學院」為名成立工作室,他自稱是「小草第N號志工」,但後來夥伴一個一個離開,剩下他這名「N號」。
「本來就沒有勉強,」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接著又說:「我不覺得自己被遺棄、背叛,年紀愈來愈大了,有經濟壓力是很正常的。我沒必要留著,也沒必要這麼做,我還是決定這麼做了,而且心甘情願。我這麼做很自在。」
秦政德很強調「自在」兩字,「一開始當然想當藝術家,慢慢做下來,漸漸知道這條路走不下去了,我已經死心了。我常在想,我在追求什麼樣的名和利?我好像沒有耶,可是不追求這個,要追求什麼?後來我想通了,追求自在,不是宗教性的自在,是一種確定自己存在的自在。」
他是台灣第一位印懷舊明信片的人,自己送貨、自己設計、自己行銷。這也是一種藝術呈現嗎?不!他坦承印懷舊明信片,有很大一部分是經濟因素。然而當你詢問銷售計畫,他竟聳聳肩說:「覺得沒有了就印,也沒有特別統計哪一種賣得最好。」
小草第N號志工,到現在還是只有N號,他選擇留著。二○○一年他結婚,隔年小孩出生。幾年前妻子和他分居,帶著小孩去了台中。他一直留著,最後僅剩他一人留著。
「我不是個好的藝術家,我也不是好的生意人,不是好丈夫,更不是好爸爸。」他是很坦然的,坦然面對婚姻、創作與選擇。最近幾年他迷上刻碑,在年少時漫遊的山徑,試著進行人與土地的對話。
當天的採訪,他帶領我們穿林越渠,我們戰戰兢兢小步小步走,他毫不遲疑大步大步跨。我們跟著他走到一條交叉路,路旁一座石碑,正面是「同歸心道」,背面則是「道迷心頭」。「我們走的這條路其實繞遠路,你看地上的青苔就知道,登山客大多走另外那一條。」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想了想才指著小徑說:「有一天我走到這裡,美國詩人佛洛斯特的詩突然浮上腦海,『樹林裡岔開兩條路,而我,走了人跡較少的那一條,因此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人與路
**在年少時漫遊的山徑立碑,秦政德一直強調不是「行動藝術」,只是想很誠懇的與土地對話。然而他選擇立碑的地方,不是雜草叢生,就是苔痕蔓徑,很少有人走過。
人與土地
每一個立碑處都是秦政德走過的地方,在他年輕時,幾乎每日都在這片山區漫遊,但只是「走過」,現在他似乎聽到了一些聲音。
人與記憶
坐在臨窗的桌邊(右大圖),秦政德每日就是這樣手工將每張明信片(左上)、每本筆記書(左中與下)套上塑膠護套,然後自己騎機車送到書店與配銷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