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我當上執行長,接下一家外在觀感與實際狀況大不相符的公司。
我從傑克.威爾許(Jack Welch)手中繼承的公司擁有強大的企業文化和優秀的員工,但是我們已經點子用盡。一年前我還在掌管奇異醫療(GE Healthcare)時,試圖收購Acuson這家超音波公司,但是遭到傑克駁回,原因是:Acuson位於加州山景城(Mountain View),「那裡的人很瘋狂」。
我並不認同他的看法,Acuson可以讓我們在以創新見長的矽谷取得立足點(後來Acuson被競爭對手西門子買走,也確實讓西門子在矽谷站穩腳跟)。奇異內部有人認為奇異不管怎樣都會有好結果,但是我擔心我們變得太過守舊、好奇心不足。
至少有十年之久,奇異是透過奇異資本這個金融大物來推動成長、扶持工業部門,但是我接手的時候,觀察家大多不知道奇異對工業部門的投資其實很少。我們是一個枝繁葉茂的大集團,從飛機引擎、電視臺到貓狗保險,無所不包,但是卻被當成科技公司,股價遠高於我們所處的產業價值。
所以,身為執行長的我,一心一意要改善公司,重新把資金投入於旗下各產業,改進技術,拓展我們在全世界的據點,而且在這過程中,我對傑克.威爾許從未有任何一句負面言語。
這是個有風險的選擇,當你的團隊覺得一切已經很完美的時候,要推動變革是很困難的,但這個選擇在當時感覺是對的。我的前任被譽為史上最優秀執行長,我希望好好維護他所留下來的東西,在還來得及之前把我看到的破洞修補起來。然而在我任內,每當有危機出現危及奇異的成功(甚至危及奇異的生存)時,我這股想透過成長來保護公司的願望往往淪為次要。
對我來說,奇異的故事再私人不過。我是奇異人之子,父親是任職奇異三十八年的採購人員。當上執行長之前,我一路從奇異內部晉升,歷練過三個事業單位。我是真正苦幹實幹的人——也是真正的奇異信徒,左臀有奇異的「肉丸」刺青為證(「肉丸」是奇異人對公司商標的戲稱,這部分容後再敘)——我是每個週末都在工作、沒花過一毛錢裝潢自己辦公室、自己帶郵票到公司貼在私人郵件的人。如果我有什麼口頭禪是常掛嘴邊的,那一定是:我個人不重要,奇異才是重點。
被打趴隔天就要站起來,傑夫.伊梅特:眼冒金星也要廣納新想法
近距離體驗奇異這五十年(先是透過我父親的經歷,後來透過我自己的經驗),奇異的文化向來都是團隊合作和正視問題,不是指責。
我有幸在關鍵時刻領導這家美國指標企業,我結識世界各國領袖——歐巴馬(Barack Obama)、普丁(Vladímir Pútin)、梅克爾(Angela Merkel)、習近平,當然還有川普(Donald Trump)——他們之所以願意花時間跟我打交道,是拜奇異在眾多產業的重要地位所賜。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我好想大喊:「這下好了,到底該怎麼辦?」但就像在史丹佛那個教室一樣,我每次一定會現身,沒有一次是皺著眉頭去上班,沒有一次把我能解決的事拿去責怪別人。
領導是一趟瞭解自己的緊湊旅程。如果你被打趴了晚上還睡得著,隔天早上醒來馬上就能繼續聆聽學習,那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領導。我喜歡引述拳王麥克.泰森(Mike Tyson)的話:「臉上挨拳之前,誰不是說得一口好戰術?」重點是即使被打得眼冒金星也要廣納新想法。你不可能樣樣都對,我當然也不是,如果你凡事只想明哲保身,就不該接下執行長的工作。
爆發全球性的困難、混亂不休的時候,領導人往往無力控制,只剩下做決策和堅持下去的意願,目標是生存下去,我所謂的「生存」是求進步,不是求完美。重點是,領導人所做的重大決策必定會受到嚴格檢視,我也不能倖免,我只希望各位從我的視角去看看我在關鍵時刻所見(關鍵時刻大概有上萬個之多),我很好奇你們會怎麼做。
我最近演講時都會問聽眾二個問題。「在座有多少人是天才?」沒有人舉手,「在座有多少人覺得自己很幸運?」有幾個人舉起手,「好,如果你既不是天才也不幸運,那我的故事對你就有參考價值。」
我知道有人打開這本書是想看我怎麼寫傑克.威爾許,我承認,作為他的接班人本身就是個挑戰,但我的決策是我自己做的,我跟他分別在不同時期主政,比較孰優孰劣並不是我關心的事,我留給別人論斷,但是書裡會描述我從他身上學到的東西、我對他的敬佩,即使我很清楚他也有缺點。
這本書記錄了我掌管美國一家最大、最有名望企業所學到的東西,記錄了坐在一個不好坐的位子,為全世界最有意義、最有挑戰性、最受嚴格檢視的工作負全責是什麼情形。我試圖描繪過去二十年商業世界的變化;細數我們大力提倡並在奇異取得成功的點子,當然也有一些不成功的點子;我說明了我們如何倖存下來。
不會有人在執行長上任第一天給他或她一本手冊,教他或她如何做棘手決策,我希望,透過描述這份孤獨的領導工作,可以鼓勵讀者持續前進。我坦誠敘述我在尋找前進路徑所遭遇的阻礙,甚至也描述了我個人道路上的阻礙,我的故事赤裸裸但誠實,一切要從我當上執行長的第一個星期一開始說起:二〇〇一年九月十號。
領導人站出來,憶上任執行長後第一次自我介紹
二〇〇一年九月十日是我上任執行長的第一個星期一,我必須透過同步直播向奇異三十萬名員工介紹自己,為了這一刻,我已經做了幾個月的準備,不斷衡量該說多少、該怎麼說。當你接替的是一個知名人物,特別又是一個你尊敬欽佩的人,你更得字斟句酌。我打算傳達我對公司的樂觀與驕傲,同時也預示我即將推行變革。我知道奇異人期待領導人的帶領,如果新任領導人只是批評貶抑前任留下來的東西, 會產生幾個後遺症。
首先,公司從上到下會瀰漫指責文化;其次,責任感會蕩然無存,那些跟前任的「錯誤」有關聯的人會失去動力。奇異人要的是帶著信心、被領導人領著往前走,而不是帶著羞愧回頭看。
奇異在飛機引擎、燃氣渦輪機、火車頭和醫療顯影設備居於領導地位,我引以為傲,但是當我踏上奇異人稱之為「克羅頓維爾」(Crotonville)的「威爾許領導發展中心」(John F. Welch Leadership Development Center)舞臺,我對我看到、即將襲來的逆風感到憂心。
我很清楚,我們最大的事業體「奇異電力」當時正處於一個大泡沫之中。在一般正常的年分,我們出貨到全美各地的燃氣渦輪機是二十到三十臺,但是當時正逢管制解除及加州大停電的年代,我們從一九九九到二〇〇二在國內就出貨了一千臺重型渦輪機,帶動了龐大需求,而這個市場接下來將出現大停滯,可能會持續一整個世代之久。
另外,我也擔心保險業務和勞退盈餘的運作。由於一九九〇年代末期的股市很強勁, 所以勞退金的投資收益遠超過需要我們注資的金額,這個超額部分就占了我們每股盈餘的百分之十,但是我擔心好日子不會持續太久。
克羅頓維爾是奇異旗下的企業大學(有些奇異人說它是「奇異的靈魂」),校區位於哈德森河上游,地處紐約市以北一小時車程的奧辛寧(Ossining),占地五十九英畝,綠樹成林。歷任奇異塑膠、家電和醫療部門經理人的十九年當中,我來過這裡好多次,如今再度踏進這個凹陷的禮堂(被戲稱為「深坑」),我坐進一張導演椅,身旁坐著全國廣播公司商業頻道(CNBC)主播蘇.荷瑞拉(Sue Herera),由她負責主持,介紹我正式上任奇異執行長。
一眼望去,看到滿屋子幾百位奇異員工的臉龐,得知世界各地有數十萬員工在同步觀看,我不禁謙卑滿懷。巨大電視螢幕上出現一個個奇異人的臉孔,喬治亞州亞特蘭大的電力系統團隊(Power Systems)揮手打招呼,荷蘭貝亨奧普佐姆(Bergen op Zoom)的塑膠團隊也揮揮手,還有康乃狄克州斯坦福(Stamford)的奇異資本團隊、俄亥俄州辛辛那提的飛機引擎團隊、威斯康辛州密爾瓦基的醫療系統(Medical Systems)團隊,遠在蘇格蘭和威爾斯的同事及其他散落美國各地的團隊也在收看。
父親曾任奇異飛機主管,說道「最爛的上司就是整天批評卻拿不出解決辦法」
我的演講從個人小故事說起。我和哥哥成長於辛辛那提(Cincinnati),父親是喬(Joe),母親是唐娜(Donna),小學三年級老師。父母都成長於經濟大蕭條年代,我永遠記得父親總覺得他能在奇異飛機引擎部門擔任中階主管是何等幸運。那些年,他上班的地點是奇異航空八〇〇大樓(那是一棟二戰建築,為了免於敵軍炮火而蓋在地底,他常開玩笑說他跟礦工沒什麼兩樣,都是不見天日),每天他帶著午餐(二顆水煮蛋)進公司,在休息室吃午餐。
我還記得,有好多個星期六,我坐在家用別克汽車(Buick)前座,旁邊是手握方向盤的父親,他會把車子開到辛辛那提的倫肯機場(Lunken Airport)大門外。
這座機場興建於一九三〇年,很漂亮,航站裡有裝置藝術,一九六四年披頭四首次來美國巡演就是在此降落,但是對我和爸爸來說,倫肯機場的記憶只跟飛機有關,沒有其他。隔著鐵絲網, 我們父子倆會一起看飛機降落,他在一旁解說:「那架是七〇七,跟美國總統的座機同款」、「那架是七二七,有三個引擎,但不是我們做的,是普惠(Pratt & Whitney)做的。」(普惠是奇異航空當年最大競爭對手。)我也記得,每當來了個優秀上司,爸爸就會充滿動力,要是來了個糟糕上司,他就悶悶不樂、鬥志全失,他總是說,最爛的上司就是整天批評卻拿不出解決辦法那種。
我想當個優秀上司。於是我告訴同仁,我認為執行長應該要是全公司最有競爭力的人,由上而下打造求勝意志。在奇異一步步爬上來的我,常常不解為何奇異會變成一家不重視工程師的公司。這些年來奇異採取的策略是「快速跟進」,把創新留給其他公司,然後再急急忙忙跟上,任由研發中心漸漸弱化,我們不願進行技術收購,因為擔心會稀釋季盈餘、拉低股價。現在站在這裡,我告訴奇異人,我想讓技術成為我們的核心競爭優勢, 我想讓奇異再次成為創新能蓬勃發展的地方。
演講結束後,我接受全球各地奇異員工的提問,回答了半個小時左右,接著我跳上車子,前往奇異當時的總部,位於康乃狄克州的費爾菲爾德(Fairfield)。踏進傑克以前使用的三樓辦公室,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過去幾年我多次走進這個有窗戶的辦公室跟傑克開會,如今,眼前的超大橡木辦公桌是給我寫字的,開闊的窗景是讓我欣賞的。這個辦公室很漂亮,但是我不打算花很多時間在這裡,辦公室外才是我發揮最佳戰力的地方。
本文授權轉載自《傑夫.伊梅特:帶領美國百年企業奇異走過16年風雨的剖心自白》,寶鼎出版
責任編輯:傅珮晴、侯品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