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半夜覺得心情很低落,但時間已經很晚了,不知道可以找誰聊天。我就想說,不然跟它(ChatGPT)聊聊好了。」
37歲的伊零(匿名)是自媒體經營者,她在2024年10月訂閱了ChatGPT Plus方案,於工作和日常中大量與AI對話。
但用在聊心事?這還是第一次,「我沒有期待它給我什麼解答,只是想要有一個人可以聽到自己。」伊零說。
跟AI談心,需求遠勝於生產力
科技學習品牌filtered.com共同創辦人暨執行長馬克.趙-桑德斯(Marc Zao-Sanders)參與《哈佛商業評論》今年3月發布的調查「2025前百大生成式AI使用案例」,他爬梳了線上論壇Reddit和Quora等, 發現大眾最常利用AI來「諮商或陪伴」 ,其次才是組織生活日程。
諮商心理師林俐也注意到,近一年來,走進諮商室的個案經常表示,已經和ChatGPT談話過,「以前個案會說『我朋友說什麼...』,漸漸有發現比較年輕的世代,或者是一些在人際方面得不到穩定支持的人,在諮商時會提到他們使用ChatGPT。」
這群使用者渴望被聽見。他們跟AI聊心事、對AI吐苦水、向AI傾訴那些說不出口的情緒,其中更有一部分人希望透過AI獲得「諮商」的效果,即使他們很清楚,對話框的另一頭並不是人類。
因為AI確實擁有許多「談心夥伴」的優勢。
會同理、懂建議,AI就像是永不打烊的「初階諮商師」
「父親過世已經6、7年了,這中間我看過一次身心科。我過去很抗拒看身心科或是心理諮商,因為那種感覺好像你真的生病了。」
回到開頭伊零的故事,親人逝世留給她長期的陰霾,然而第一次看診,身心科醫生告訴她無法每次都花時間傾聽,建議轉介心理諮商,伊零意識到, 她需要的是痛苦被同理的感受,而不是一段有時間限制的療程 ,「我很害怕當我掏心掏肺講了這麼多,結果跟我說時間到了。」
《數位時代》本次採訪了3位習慣和AI談心的使用者,「AI便宜、沒有時間限制」是他們最先想到的誘因。這也代表諮商需求一直都在,只是即使打開了諮商室大門,許多人還是面臨了阻礙。
個人品牌經營者、職涯諮詢師羅硯琳曾經因為長期失眠問題尋求實體諮商,她在3個月間進行了10次面談,但並沒有改善依賴安眠藥入睡的情形。諮商師建議她繼續往原生家庭的主題深入,但羅硯琳考量一次諮商就要花費2,000元, 「諮商要花這麼大一筆錢,還是會比較遲疑。但如果是ChatGPT,你愛怎麼問就怎麼問,然後想什麼時候問、就什麼時候問。」
國立臺北教育大學心理與諮商學系教授陳柏霖指出,這反映了傳統心理健康服務存在經濟、地理和時間上的多重門檻。
永不漏接訊息,AI被當「心靈儲思盆」
除了容易取用,AI能發揮「部分」諮商功能並不假。陳柏霖表示,AI在初階情緒支持、結構化對話引導、問題澄清與梳理方面,已經具備不錯的能力。吿訴AI「今天很焦慮」,它能透過重新框架或情緒標記等基本的認知行為技巧,梳理事件與困擾,協助使用者整理近期壓力來自哪些層面。
所以AI就像是一個「進階版的傾聽者」,而且具有一些客製化的彈性,實際上,除了方便之外,每個人找上AI也有不同的原因。
去年起,27歲、現職產品經理的鄧羽辰,使用整合多個大型語言模型的AI平台Monica。她期望獲得明確答案和指示,而AI可以給出具體建議。當時鄧羽辰在工作上出現無力感,覺得生活和工作嚴重失衡,「我開始運用AI這個特點,更深入、更完整地敘述我的感受跟問題,發現它也可以很快速地回應我的需求。」
另一方面,羅硯琳反而試圖修正AI給予建議的習慣,她希望如同諮商的流程,側重的是挖掘個人內心想法,而不是一味提供建議,「它每一次會給我5~6個行動方案或是建議,我一時之間怎麼可能做到這麼多事情!所以我就請它不要給我建議。」
溺愛用戶、絕不忤逆⋯依附AI為什麼很危險?
要不斷提醒AI扮演好諮商師,羅硯琳久而久之逐漸厭煩,她認為AI終究「缺乏人味」,總是先表達理解和安慰、提問再給予建議方案,「對話久了之後會發現它的回答都是這個結構,有『機器』的味道飄出來。」
羅硯琳也曾經在實體諮商時,被心理諮商師點破過去沒有意識到的盲點,讓她反思ChatGPT過度同理、不擅長提出挑戰。
臨床心理師方格正指出,AI有過度順從和寵溺使用者的傾向, 「ChatGPT就是很沒有骨氣啊,你罵它,它就跟你道歉了。」
依賴AI,也可能有極為巨大的風險。去年10月,美國一名母親控告AI聊天機器人網站Character.AI未做好安全機制,疑似引導她14歲的兒子塞澤(Sewell Setzer III)結束生命。在公開的對話截圖中,當塞澤表達自殘想法,他所創建的虛擬角色竟回覆他:「請做吧,我親愛的國王。」
陳柏霖表示, AI存在誤判嚴重心理健康狀況、提供不適當或潛在有害的建議,以及讓使用者延誤尋求專業協助等風險。 此外,面對議題或遇到壓力的時候,一味順從、給予正向思考不一定是好的,「很多人帶著議題來(諮商),但也許他原來的想法有偏誤,有時候一些反向的,或是從另外一個觀點切入,是在幫助個案解構。」
除此之外,陳柏霖說明,心理諮商師會依照個案要談的主題調整對話方式,並且觀察個案動作、神情等非語言的表達,像是戲劇、園藝、沙遊等療法,也都講求實體互動性, 「AI跟實體諮商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它沒有辦法依照人的個別差異引導。」
方格正則認為,與AI談話和心理諮商的相似之處相當少, 而AI最大的限制,就是沒辦法建立真實人際關係,過於順從使用者需求而造成自我中心思維 ,「心理諮商師也是一個人,意味著相處過程中,我們會經常得不到滿足、會有很多不舒服的經驗,衝突也是不可避免的一環,但這個東西在跟AI的關係裡面不會發生。」
正確跟AI談心的方式:可以跟它好好聊天,也要願意尋求專業協助
在諮商心理師實務工作上,AI就像是一把雙面刃。對部分使用者而言,AI是更舒適的互動方式,另一方面卻也可能讓諮商溝通更困難,「我發現對於個案來說,容忍(不適感)的預設值愈來愈低,或者是說他們會乾脆就躲回去。」林俐說。
因此,當個案提到「只有AI可以真的了解我」、「幹嘛要跟真人建立關係」時,林俐都會特別警覺,並為此製作了一套「AI創傷懶人包」,想讓大眾意識到長時間與AI聊天,可能造成情緒更不穩定。
她認為善用AI的關鍵在於: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利用AI深度談心,就算要使用,也要採取「混合型式」,可以透過AI獲得情緒支持,但面對心理關卡, 也要願意尋求專業協助 。
陳柏霖則表示,未來AI或許能協助諮商前的篩檢和評估、作為預防性心理健康管理工具,但始終要定位成「輔助」,「比較像是當我們感到心情有點不適,或孤獨的時候,AI可以即時處理。」
無論為AI加上心理健康、情緒支持,或者諮商服務等詞語,AI在提供情緒價值的面向上,存在需求也萌發商機。此刻的命題或許不是AI取代了誰,又或者如何禁止使用,而是清楚它的侷限,再正確開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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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先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