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我,我不是我——一段矛盾的自拍社會學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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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我,我不是我——一段矛盾的自拍社會學簡史

永不離線的時代,我們以自戀的方式與世界建立關係,如今自拍已是一種自然,在劇場化的生活風格中,讓真實自我與幻想自我的界線逐漸模糊。
2019.07.08 | 人物

2014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主持人Ellen的手機前鏡頭集結群星,打造出史上最知名的自拍照之一。

「這是自我展演,你一方面了解自己,同時也變得脆弱。」──英國數位傳播學者瑪麗安.哈迪(Mariann Hardey)

想像一百年後人類的博物館裡,肯定會收藏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前後,一種普遍出現在全球各地的身體姿態──伸長手、把手機舉高至眼睛上方約莫四十五度角處,根據光源進行微調,然後擺弄某種制式表情與姿態。如果是女生,會睜大眼睛、揚起眉毛、歪頭微笑、噘嘴或抿唇;換作是男生,則故作陽剛冷酷、或展現紳士溫柔。待一切就緒,單手按下快門。

這系列動作尚未結束,還須立刻端詳螢幕,檢視照片(用手指放大細節、來回琢磨)。接著打開濾鏡與修圖軟體,對面容、身形與膚色進行各種加工,直到滿意之後,即時上傳社群網路,同時打卡註記、加上hashtag,這才告一段落(但若有人按讚回應,那可能又是另一組連續強迫行為的開始)。

未來博物館的收藏解說,會寫著這叫「自拍」(selfie),在2013年正式被納入牛津大詞典。2018年的《Wired》雜誌則說:「自拍是透過網路、把我們和不同物理時空連結起來的一種方式。」

用自戀連結世界

若想進一步回顧人類自拍的歷史,其實更早仍要溯及照相機發明的十九世紀中期。當時巴黎街頭已有攝影師架起笨重相機,來來回回調整後慎重對著自己拍下珍貴照片。就像當時畫家不再只是描繪神聖的上帝形象,反倒開始提筆描繪自身真切的肖像。這是文明現代化進程中,個人主義嘗試高舉旗幟的革命性時刻。

自拍於是展現了它激進的意義原型,似乎是頗為正面,關乎一個現代人,渴望從僵固的既定社會關係中,解放出來、自我實現的進化慾望。

如此前進至另一個「自拍前史」的運動高點──1970年代中期,當時連普普藝術大師安迪沃荷(Andy Warhol)都開始實驗性地以自拍來創作。這相當程度要歸功於科技物件發明的突飛猛進,日益滿足自拍的硬體需求。

比1979年SONY發表個人隨身聽(Walkman)更早──視覺帶動「新自我」主張的速度,總是比聽覺和其他感官來得快且劇烈,1972年寶麗萊(Polaroid)推出SX-70隨身相機,能即時成像、自動吐片,超過六百萬台的全球銷量締造了歷史。《Life》雜誌因此以「魔法相機」(Magic Camera)來稱呼它。

「魔法相機」的概念持續發酵。來到21世紀,在數位相機、智慧型手機(尤其是備有前置鏡頭的iPhone4)接連問世,以及社群網路(尤其是Instagram與Facebook)的加乘效果後,終於造就「自拍時代」的全面降臨。如今自拍早已不是一時風行的流行現象,更透過細緻的身體內化,習慣性地融入年輕世代的日常生活中。

任教於麻省理工學院、知名的科技與心理學家雪莉.透克(Sherry Turkle),於巨著《在一起孤獨》(Alone Together)中,便指出人們在「永不下線」的新時代,擁有一種「拴上連結的自我」(a tethered self)。這裡頭存有一個深刻的弔詭性──個人主義「培育自我的文化,引誘自我以自戀的方式與世界建立關係」。

根據統計,在2010年iPhone4誕生前,英美青少年上傳至網路的所有照片中,已有近八成是自拍。而在接下來短短兩三年,也就是連嚴肅拘謹的牛津詞典都正式收錄「selfie」的同時,上述比例數字更是急速飆高超過九成。

也就是說,自拍逐漸變得無須刻意為之了,大家也早已見怪不怪。好比吃飯拿起餐具根本就反射行為,如今自拍便是種「自然」拍攝,一種自戀作態與積極社交的行為混合體,彷彿成了應對百無聊賴疏離生活的必要「小確幸」。

(圖說)安迪沃荷1970年代時就習慣隨身攜帶拍立得,也因而創造一些充滿實驗意味的自拍肖像。

諷刺美麗強迫症

於此同時,從人氣「網美」到爆棚「網紅」,從基本自拍到進階自拍──使用各種輔具,包括簡易自拍棒甚或高階空拍機,自拍文化既與社群網路緊密連動,自拍技巧與藝術般的創意構圖的持續翻新,當然就和人氣指數的不斷飆高,互為因果。

比如在空拍機開始量產進入大眾消費市場之前,澳洲旅遊局便曾推出「史上最強五十億畫素自拍服務:GIGA Selfie」。讓觀光客可以在特定景點,透過手機下載App進行人體定位,然後從遠端遙控超高解析度相機完成自拍,再自動透過電子郵件傳送照片給你。由此自拍出的相片就不只拍到自身,還能連同人物周遭廣袤壯觀的景色都一併攝入。

所謂的自拍商機,至此風起雲湧而來。首先是美容產業、彩妝和運動品牌,林林總總涉及「為呈現更美好自拍樣貌而生」的身體塑型消費,在2010年代中期屢創市場佳績。其次是推陳出新的拍照、修圖與濾鏡APP,不僅展現分眾化、劇場化的各式生活風格,也模糊甚至重塑了真實vs.虛擬或想像身體的界線。 英國藝術家賽門.佛克索(Simon Foxall)曾如此一語道破:「自拍讓真實自我以及幻想自我的界線變得模糊,從此人就在這兩種自我之間劇烈擺盪。」

由此,臨床精神病學所謂的「醜形恐懼」或「美麗強迫症」(Body Dysmorphic Disorder),在自拍文化的推波助瀾下,似乎變本加厲了。近期的美國醫學研究期刊,已證明這個諷刺趨向。相機濾鏡與修圖軟體帶來了多少美化的愉悅,其實也就意味著,催促出多少醜感的焦慮。

以前人們會拿著明星的照片去請求整形(至少還清楚意識到那只是種完美的想像參考),如今卻反倒指著手機裡經過修圖的自拍,要醫生為他們量身客製──「這就是我,應該擁有這個樣子的我」。

自我迷戀和自我恐懼,從此更加一體兩面、相生相剋,竟成了自拍時代人們最矛盾卻又無法自拔的沉醉心態。

自拍賦權的可能

愈來愈常見的「自拍成癮(或強迫)」(selfitis)、搭配著相關的另一種焦慮意識──「手機不在恐懼症」(Nomophobia),不僅改變人們的身體意識與自我感覺,也廣泛影響生活場景的氛圍和品質。

一方面,各種第三空間(意指居住與工作空間以外的休閒或學習性公共空間)因為自拍打卡而變得更加「視覺中心導向」。比如一家老餐廳即便食物美味,現若不能在自拍需求上給予裝潢設計的跟進滿足,它就可能無法維繫人氣。同理,一家安靜書店為了吸引顧客,也不得不讓自拍客任性入內,恣意嘈雜地攫取影像。

另方面,可能更令人擔心的,則關乎隱私與人權議題。許多商業公司和社群媒體,會利用各類手法鼓勵民眾自拍上傳,藉以「釣魚」收集個資及其消費數據。而國家機器,從民主美國到極權中國,也或暗或明地藉由自拍辨識系統,鉅細靡遺在終端螢幕彼端,操演著歐威爾小說《1984》裡「老大哥一直看著你」的監控。

不過話說回來,廣泛的自拍文化始終仍保有賦權(empowerment)的一些可能。尤其是對弱勢女性、有色人種、同志社群、移民移工、流離難民而言,自拍既有助於身處邊緣的個體,想像並重建自信形象,也能據此連結他們彼此,拉近被主流論述權力分化的距離感。在藝術評論家艾麗西亞.埃勒(Alicia Eler)所著《自拍世代》(The Selfie Generation)一書中,便舉出很多實例說明:透過分享自拍所形成的數位新社群,如何協助底層同伴開展新的社運動員、突破既定物理性與心理性的疆界限制。

更遑論,近年有愈來愈多藝術家,不約而同都以自拍作為主題或形式,既是對自拍這個當代人類重要行為的直接引用、也是一種「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自拍vs.反自拍對話辨證。這些創作努力,都有助於突破看待自拍文化的狹隘二元對立觀點。

畢竟,每一位自拍者,日夜擺盪在自信與自憐的衝突動態中。而關於自拍美妙或脆弱的詮釋,一百年後的人類博物館,這才剛開始收集各種矛盾的經驗資料。

相機濾鏡與修圖軟體帶來多少美化的愉悅,也就催促出多少醜感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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