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對民主的黑暗威脅
09

科技對民主的黑暗威脅

政客透過推特或臉書,用吸引眼球的語言來攫取注意力,不僅愛跟網紅來往,自己也成為網紅,當政治語言越來越幼稚,公共討論就越來越稀薄。素有「推特治國」稱號的美國總統川普,是否會受到推特新上路的發文規範影響還有待觀察。

整整三十年前的1989年,有人說,「極權主義的巨人將會被大衛般的晶片所扳倒。」

這人是美國總統雷根(Ronald Reagan)。他說:「我相信,比起軍隊,比起外交,比起民主國家最好的意圖,通訊革命將是世界歷史所見過達到人類自由最偉大的力量。」

幾個月後,柏林圍牆倒塌。然後很快地,蘇聯瓦解了。

「歷史終結了」,學者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宣稱。

看似一句偉大預言,其實反映了那個時代普遍的樂觀。在稍早幾年的1984年,蘋果電腦播出廣告傳遞一個訊息:有了麥金塔電腦,1984不會是喬治.歐威爾筆下「老大哥正在看著你」的《1984》,科技將成為人類解放和追求自由的工具。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這樣的樂觀更為強烈。尼古拉斯.尼葛洛龐帝(Nicholas Negroponte)1995年出版的名著《數位革命》(Being Digital)就認為,來到數位時代,舊時代的集中化權威和官僚體制將會瓦解,企業、產業和國家體制都會被徹底改變。

民眾用科技革命

進入社交媒體時代之初,人們看到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到佔領華爾街,臉書和推特如何推動了民眾革命,二十世紀末的想像成為現實。

左翼社會思想大師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在著作《憤怒與希望的網絡》(Networks of Outrage and Hope)中樂觀地說:「一切都是從網路上開始的。這是自主的空間,他們超越了過去壟斷通訊管道的政府和企業的控制,在自由的公共空間分享悲傷與希望,原本不同觀點或組織的個人,彼此連結對不同計畫的想像,形成了網絡。他們聚在一起,克服了恐懼──這是過去那些權力得以延續和再生產的主要情緒。從網路上的安全空間出發,不同年紀和條件的人們開始去佔領都市空間,即使彼此不認識,但有共同的目標,相信他們有權利可以書寫歷史──他們的歷史。」

只是,從1989到2019年,三十年後的現在,這種樂觀與天真似乎逐漸開始被嘲笑了。

世界在過去十年完全被社交媒體所改變,隨著科技與人工智慧的進展,西方民主也出現巨大的崩塌狀態:民主國家的公民,對於既有政治體制與政黨越來越失去信任與認同,並導致右翼民粹主義和強人興起。

2016年川普(Donald Trump)當選美國總統和英國脫歐後,更讓多本西方著作悲觀地宣稱民主將死、自由主義衰敗,或者民主已經終結,甚至西方文明出現危機。僅僅近兩年,翻譯成中文的著作就有《民主會怎麼結束》、《民主國家如何死亡》、《西方的命運》等。

一如在當代人類生活所有層面,科技既帶來了新的希望與可能,也造成黑暗與威脅,如今人們開始認識到:

  • 我們以為可以成為自我表達的平台,成為傳播謊言與仇恨的工具,同溫層相濡以沫的部落。
  • 我們以為可以推倒威權的武器,成為獨裁者控制人民更厲害的武器。
  • 我們以為可以讓世界更好的人工智慧,卻使我們自願放棄做出更多決定。

同溫層阻礙民主

社交媒體時代對民主的傷害中最被注意到的是部落化和過濾泡泡現象──社群媒體依據使用者按讚、點擊和搜尋等網路行為,透過運算機制避免使用者看見不感興趣或不符價值觀的內容,導致處於同質性高的言論環境中。

的確,過去單一穩定的認同碎裂化,如今任何人都可以在網路上找到一小群興趣相投的社群。差異當然是件好事,畢竟民主制度就是要在差異中尋找共同點,建立對話與共識。但過去的代議民主是建立在一套穩定的利益代表制度上,不論政黨、工會或教會,但如今越來越多人不覺得這個機制可以代表他們,傳統代議政治因而失去支柱,開始裂解。

結果是社會越來越極化、對立,溝通越來越困難,而且個人認同更為原子化──選民更容易對體制反感、更容易被民粹情緒動員。偉大的政治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相信,極權主義的根源就是原子化的個人。

另一方面,社交媒體帶來了一個「注意力經濟」(attention economy)時代,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赫伯特.賽門(Herbert Simon)很早就說:「當資訊非常豐盛,注意力就變成稀有資源。」美國知名網路科技法律學者吳修銘(Tim Wu)在《注意力商人》(The Attention Merchants)一書中提出,從十九世紀開始的每一種新媒體形式,都會成為廣告商攫取我們的注意力並轉為賺錢的工具。在這個時代,電腦、網路和手機更是無時無刻地攫取我們的注意力。

臉書的創辦總裁西恩.帕克(Sean Parker)就公開反省過他們造的孽:「這些應用程式,尤其是臉書,背後的設計思維是:如何盡可能佔據你的時間和注意力。這意味者我們要不斷地給用戶一點多巴胺的刺激……」

注意力經濟會不斷侵蝕人們記憶、思考、決定的能力,而這些正是民主的基礎──因為個人是理性的、可以思辨的,並有反思性的。另一方面,政客透過推特或臉書發表直接而簡單的言論,即使面對傳統媒體,也可以只用吸引眼球的語言來攫取注意力。政客不僅愛跟網紅來往,自己也成為網紅。當政治語言越來越幼稚,公共討論就越來越稀薄。

民主慢但網路快

本質上,現代代議民主和數位時代的科技完全是不同時代的產物:前者誕生於民族國家與層級化的時代,為了解決那個政治秩序的問題,但後者的本質是去中心化、非地理性的。在精神上,民主的互動是緩慢的、思辨的、需要耐性的,但網路世界的互動是立即的、直覺的和情緒的。

尤其代議民主體制宣稱自己是民主,但是在現實中,政客和官僚都距離人民太遠,不可能做到完美的回應(responsive)與問責(accountable)。數位時代的網民更會感到政府
太遲鈍、太沒有回應能力,因此對於體制更不信任。

結果,我們越來越厭惡傳統政治的虛假,渴望更貨真價實的東西,而網路經驗似乎提供了這種真實感與即時性。正如政治理論家大衛.朗西曼(David Runciman)在《民主會怎麼結束》中說:「代議民主憧憬它不可能擁有的東西。我們永遠受到誘惑,想要封閉存在政治中的缺口:讓它變得更真實、更有反應和更加完整。數位科技大大增加了這些誘惑。」 簡而言之,「社交網路讓代議民主看起像假貨。」

但真貨是什麼?

網路世界很容易成為一個如哲學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口中「人和人赤裸對抗的場域」。當多數人覺得自己有權利把憤怒與挫折感發洩在少數人身上,單純民主可能會變成多數人的暴政。如朗西曼所說,網路世界「是我們擁有的東西中最接近古代世界民主的一種:浮躁、暴力和授權。」

社交媒體製造出對虛擬真實的渴求,讓政治人物有了本質上的轉變:越是新鮮、直接、粗魯的語言和形象,越能讓選民覺得好像是真誠的政治人物。

「代議民主的目的原是對抗我們的認知偏見。它對即時滿足設立障礙,減慢做決定的過程。美國的創立者竭盡所能,確保人民的政治衝動會得到被設計用來糾正他們偏見的機構之過濾,這就是為什麼代議民主會那麼讓人挫折,它極少讓人心滿意足,因為讓人心滿意足不是他的原意。」朗西曼分析說。

在這個時代,民粹主義成為民主的自然體現:因為它是直接的、情緒性的、拒絕複雜答案的。

總之,社交媒體的即時迅速,讓代議民主像是類比時代的恐龍,注意力經濟時代,讓有「梗」的人受到最大注目,部落化讓選民更原子化且更封閉,後真相(post-truth)政治「雄辯勝於事實、立場決定是非」的虛偽話術與網路的操控,讓選民更難有充足和完整的資訊。都導致民眾對傳統政治菁英無感,對代議民主不信任,對嚴肅的公共討論感到厭倦。民粹主義網紅成為這個時代的最大受益者。

主動放棄選擇權

上述所說是社交媒體如何弱化代議民主,並製造民粹主義強人興起的沃土。但科技對於民主更深的另一個威脅,在於操控人的心靈。

當然,幾百年來,各種政治修辭、宣傳與廣告,都是要操縱人心,但是從來沒有像當前的科技、網路與人工智慧,可以如此有效。掌握這些科技工具和大數據,設定演算法,就可以操控人們的情緒與偏好,知道我們最深的恐懼與喜悅。

這是對民主前提的根本挑戰。因為民主的根基是個人具有自由意志,基於理性或情感,對自己的生活做出決定,大到國家公共政策,小到社區、家庭和個人。因之,民主有一種獨特的道德價值(moral value)。

但現在,人們越來越在一個被設定的框架下進行不自由選擇。自由成為假象,我們逐漸被AI以及背後掌握的人所操控。

更嚴重的情況是,我們不只是在不覺知的情況下被操弄,而是自己漸漸放棄了主動選擇的能動性,因為我們越來越相信演算法可以幫我們做出更好的決定:例如讓Spotify和Netflix幫忙選擇要聽的音樂、要看的電影,或希望系統幫你開車。

當我們越來越仰賴這些方便的工具,最終會失去什麼?接下來還有什麼會交給電腦?會不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將有人主張,AI可以有效搜集候選人資料,可以幫選民做出更多智慧的判斷,因此不用讓這麼多非理性的選民來決定民主的未來?

這聽起來不離譜,但一旦民主被AI支配,人的意義在哪?

AI更讓人擔心的,可能在於徹底改變民主和獨裁兩種體制的效率。

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在《21世紀的21堂課》說,過去民主的重大優勢在於處理資訊的能力,因為資訊的處理是分散或去中央化的,所以決策者和選民對於政策後果、市場運作和官員表現都可以有更多的資訊和回饋。相對的,獨裁體制的特色就是將資訊與權力集中,但20世紀的科技並無能力有效地處理這些資訊,做出快速而有效的決策。哈拉瑞沒有進一步分析的是,這個資訊處理問題在共產主義中的計劃經濟尤其嚴重,所以蘇聯會垮台。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亞瑪蒂.沈恩(Amatya Sen)曾提出一個經典論述:過去我們常認為饑荒是天災,但歷史上,民主體制國家沒有出現過大規模飢荒(他特別以印度和中國做為比較),其原因就在於民主的資訊反饋機制可以對執政者提出災難發生的早期警告。

這是民主的好處。但AI可能會改變這個對比,因為AI發展可以集中而快速地處理巨量資訊(尤其機器學習的邏輯,就是更多資料會讓它變得更快速、更強大),由於獨裁體制更不在乎個人隱私和個人權利,能蒐集更多個資,因此更能發展出強大的AI。李開復便以類似的邏輯,強調中國相對於美國在發展AI方面的優勢。

因此哈拉瑞說,「20世紀威權體制的主要缺陷──集所有權利和資訊於一身──可能會在21世紀成為他們的主要優勢。」

投資人類的心智

顯然,既有的民主已衰老,數位時代需要民主的更新。但在人們找到民主新想像的出路前,民粹主義看到了空隙,填補上了缺乏活力的民主。這是現在進行式。

但未來的黑鏡噩夢可能不只如此,而會是一個有民主外殼,卻實際上被一小撮菁英掌握的人工智慧機器所控制的社會。

更可怕的是,大多數人可能會接受這個情況,願意逃避做出更多選擇。最終我們以為人類是機器的主人,但其實會不會是相反?

該怎麼辦?

哈拉瑞說的好,與其花費大量資源在發展機器人工智慧,為何我們不投資資源在發展人類心智上?否則很快地,機器會越來越聰明,人類卻越來越愚笨,只剩情緒。

而我相信,要讓人類心智更成熟、複雜、有創造力,我們需要更重視、更普及人文精神和文化創作,因為這些領域是關於人性本質,是人類獨有的特質,是人類未來之所繫。

我們以為表達自我的平台,成為傳播謊言與仇恨的工具;我們以為可以讓世界更好的人工智慧,使我們自願放棄做出更多決定。

登入數位時代會員

開啟專屬自己的主題內容,

每日推播重點文章

閱讀會員專屬文章

請先登入數位時代會員

看更多獨享內容

請先登入數位時代會員

開啟收藏文章功能,

請先登入數位時代會員

開啟訂閱文章分類功能,

請先登入數位時代會員

我還不是會員, 註冊去!
追蹤我們
蘋果能再次偉大?
© 2025 Business Next Media Corp. All Rights Reserved. 本網站內容未經允許,不得轉載。
106 台北市大安區光復南路102號9樓